讀日劇、過生活

如果我是教劇本分析的老師，或者，如果要我寫一篇劇本分析的報告，
我一定會拿這一季的Code Blue 和Tomorrow 作為對照範例，
從題材、結構、角色、演員、故事、主題各個環節來比較。
想像中，這應該會是很精采的一篇報告，
畢竟，這兩部戲有太多經典而且相反的特質值得拿來大書特書～～
不過，這些內容要化為一篇短短的心得筆記，恐怕無法詳述，
因此下面就請當成是我這篇想像報告的大綱吧～～

以下先就Code Blue本身的腳本談起。

                                 故事與結構

這部戲，富士電視台扣緊時代的腳步，
將急救醫療直升機這個在日本尚屬先進的醫療概念介紹給大眾。
「Code Blue--醫療直升機緊急救命」藉由四名受訓醫師來到翔北醫院報到，
透過他們受訓飛行醫生任務的過程，
介紹何謂醫療直升機以及周邊相關設備、人才、環境等所需及面臨的挑戰。
故事就是這麼簡單，主題很明確，
剩下的就是這個故事要怎麼講，才能讓一般觀眾看得津津有味又學到新知。

基本上，這齣戲以描述飛行醫生的養成教育為主幹。
從這四名受訓醫師一開始躊躇滿志躍躍欲試甚至見獵心喜、
到在乎誰上直升機的彼此競爭暗自較勁、
到一個個陸續從急救現場敗下陣來的備受挫折、
到經歷越來越多生死攸關的歷練而逐漸成長、
到最後每次出勤不再是沾沾自喜而是戒慎恐懼....
整齣戲就是以這個結構為主幹，扣緊主題加上各式各樣的急救案例，
最後結束在這四個受訓醫師終於在心態上、在技術上脫胎換骨，
成為可以獨當一面、足堪信任的飛行醫生。

                                  角色與情節

近年來群像戲與職場戲很容易陷入公式化運作，
一集解決一個職場專業問題、一集深入介紹一個重要角色，
然後就在這樣的推展下，一齣戲大致上就可以穩穩當當地步向結尾，
不至於出大錯，又很好佈局。

然而走公式化操作也有手法高低之分。
我很欣賞腳本家林宏司的筆法，
雖然整齣戲大致不脫這樣的公式框架，每一集著重描繪一個角色，
但他並不急於在一集裡就解決這些重要人物的所有問題，
（這是現在很多日劇一集一單元常常發生的毛病！）
反而將每個人的故事慢慢延展在每一集裡，線佈得綿長細密，
由點成線而且前後呼應，兼且層次分明。

以這四個受訓醫師來說，
藍澤孤傲冷調的個性源自於家庭背景，
林宏司花了很多集一點一點慢慢描繪他與奶奶的關係，帶出他的糾結根源。
白石從一路體貼謹慎保守拘謹到最後兩集才爆發出她自我壓抑的源頭，
這條線佈得隱微但很有說服力。
緋山好強又熱血的特質需要旁人多一點時間相處才能體會她更深處的柔軟，
然而她也是這四個受訓醫師裡最先領悟到醫病關係的人性本質，
她從一開始的競爭心態轉變為誠懇體貼，
其中的漸層蛻變，林宏司寫得很細緻。
而一開始就被黑田醫生指名要他退出受訓行列的藤川，
事實上一直是個技術和心態上都未能調整得當的冒失鬼。
他膽小毛躁卻又好逞強的性格隨著劇情一路推進一路旁觀、學習，
到最後終於能認真嚴肅面對急救醫療這項工作，
這條線林宏司佈了一整季，到我都快忘了該關注這個角色時，
他才在最後一集讓藤川得到肯定，讓這條線獲得解決，
光就這個角色由點成線的描寫和佈局，就讓我很佩服林宏司的細心和耐性。

腳本家對一個角色的描寫是否夠深入又生動飽滿，
不在於他著墨的篇幅大小台詞多少，
而是在他以精準的筆鋒一刀切入這個角色時，是否切在要害處，一針見血。
藍澤冷靜沈著、一心追求技術，但只將病患當成案例，近乎冷血，
他雖然擁有飛行醫生所需的決斷力，但顯然在心態上有待調整。
這樣的人格特質在碰到奶奶住院時一點一點慢慢融冰，
但真正破解的契機則是由他主刀、
在緊急狀況下將指導他們的黑田醫生右手截肢。
他從一向無所疑懼到面對患者開始猶豫遲疑，
這中間行醫眼光的改變，林宏司用了又快又猛的一刀切下，非常精確俐落。

冴島護士的故事也是我很喜歡的一條支線。
她面對男友罹患不治之症的心情，既矛盾又衝突，
但即使如此她依然選擇對自己較為輕鬆的逃避之路，然後陷入不斷的自責。
林宏司對冴島的刻劃毫不迴避，這是個雖不完美但非常真實而人性的角色。
冴島和藍澤幾次比較深入的對話，雖然篇幅不多但總有惺惺相惜的理解，
這兩個角色同屬善於咬牙苦撐、以孤高冷靜掩飾自己柔軟內在的類型，
林宏司選擇讓藍澤理解牙島，而非讓另外兩位女醫生來安慰冴島，
顯見他的切入精準犀利毫不拖泥帶水。

除了在醫護角色上的描繪精準細密之外，
對於一集一集擔任客串的病患角色，林宏司不曾輕忽放過。
即使只是出現短短幾句話、幾個場景的小角色，
但是腳本家依然讓這些人物輪廓鮮明、張力十足。

像是第一集裡那名罹患第一型糖尿病、右手必須接受截肢的十五歲少女，
光是在手術室外等待截肢時，她用即將被截斷的手與藤川握了最後一次手，
然後堅強地說她會永遠記住那個觸感，
這個角色好強多感的輪廓立刻被突顯，整個人從平面跳脫為立體...
還有在第八回出現那一家都很吵的傷患，
從老愛溜出去玩的爺爺到人小鬼大的孫女每個人物都好有特色好鮮明～～
而已故病患的家屬真壁先生和三井醫生的醫療糾紛，
講的是失去摯愛後，亟欲怪罪他人以撫慰自我傷痛的微妙人性...
這樣的故事，林宏司處理得恰到好處，不灑狗血而依然帶著深厚的情感。

我要說的是，一個好的腳本應該做到的就是讓每個角色都有生命。
從表面挖下去，每個人物有不同層次的故事和心理狀態，
每個層次再深究進去，還可以找得到線索和源頭，
這種多層次多角度的呈現，是腳本家的基本功。
林宏司至少在這部作品裡，讓幾個重要角色都得到應有的重視和對待，
並且在精煉的對話場景中，讓這些角色適時發揮簡潔但必要的功能，
就這點而言，這部戲已經成功了一大半！

                                 編導的好功夫

這部戲有個先天上的優勢，由於題材上的前提就是急救醫療，
因此勢必在推進的節奏上必須明快簡潔。
然而說這是優勢也未必絕對如此，
沒有好手上場，明快可以變得紊亂，簡潔也會變成草率。
我很欣賞這部戲的導演在整個氛圍掌握、場面調度、畫面剪輯上，
確實基本功做得很好。
在描繪重大災難現場的處理時，
節奏的快慢動靜、聲音的抽離、音樂的插入、鏡頭的角度安排等，
許多地方表現確實讓人激賞！

另外我還想再多提一些關於林宏司在劇情安排上的巧思。
身為男主角的藍澤，其技術與心態的微妙平衡算是整齣戲的焦點之一。
腳本家在第一集就安排藍澤在首度出動飛行任務時，
遇到必須在現場將年僅十九歲的傷患截肢的病例。
初生之犢的藍澤擁有精湛的技術、冷靜沈著的腦袋，
看到病患的狀況，他當機立斷下了截肢的決定，
決斷速度之快，讓帶領他的指導醫生黑田及身經百戰的護士冴島一時啞口。

然而經過一集一集的故事，手上經歷的病患越多，
藍澤展現的人性面也就越多。
到了第八集當他面臨必須將重傷的黑田醫生右手截肢時，
他已經不再是第一集的藍澤了。
當初一心只想快速成功、當上名醫、眼中只看到自己的藍澤，
到了這裡他已經開始看見病患的“生命“，而非僅止於他們的“病痛“。
在那個當下，藍澤的掙扎遲疑，為黑田截肢後的痛苦焦慮，
同時也是所有飛行醫生必須肩負的艱困抉擇和挑戰。
透過這前後呼應的兩次截肢手術，藍澤截然不同的心情對照，
林宏司相當立體而深刻地呈現飛行醫生在工作上必須克服的重大心理障礙。

此外，在第一集裡，
當太過緊張而首次上場就敗下陣來的白石詢問藍澤人在急救現場感覺如何時，
藍澤當時明顯壓抑不下興奮異常的心，
回答“現場很熱....但是好有趣啊....“
那時的這群受訓醫師，面對急救現場有著按捺不住的好奇和期待，
對於上直升機這件事，直覺地就是累積個人經驗和一展身手的好時機，
那時的他們看不見患者身體和心理的傷痛，眼裡只有自己。
然而到了最後一集，這群受訓醫生們不再天真不再功利，
那時候，當他們共同完成一場重大災難現場的急救後，
藍澤反問起白石同樣的那句話，白石回答得很認真很嚴肅，
“現場，確實很熱，但是感覺到的已經不只如此，
  而更感受到人的熱度，並且希望自己是永遠能夠感受到這種熱度的醫生..“
這句話，相信足以證明這段飛行醫生的養成教育已經完成，
因為不管在技術上或是行醫的心態上，
這群年輕醫生已經調整到了最佳狀態，足堪擔當大任了～～

                                 Code Blue vs. Tomorrow

先前在Tomorrow 那篇筆記裡我已經提過，
這兩部作品光是就角色的描寫刻劃，Code Blue 就勝出許多。
縱使我有多麼愛我的豐哥哥，但我還是無法說假話。
Tomorrow裡面的森山醫生、愛子護士、七海妹妹、遠藤醫生的故事
其實都具備了好題材的先天條件，
這幾個人物背景的戲劇性其實遠比Code Blue那四個受訓醫生要精彩許多，
其曲折性大概只有冴島護士的故事稍可比擬。
然而，就跟這兩部戲其他環節比較下來的結果相同的是，
題材好卻沒有好的腳本家來為這個故事豐富生命，其結果也是徒然。

那彷彿是戲劇的料理東西軍對戰，
如果沒有好的廚師運用巧思掌握火侯、調味、刀工，
再好的食材都是浪費。
以我自己的喜好而言，
Tomorrow對於醫療體制的討論其實是我比較希望在日劇中看到的題材，
因為這是個很重要的民生議題，攸關社會福祉，影響層面更大更深遠，
如果處理得好，這會是一部有深度有遠見的好戲。
相較之下，Code Blue 其實是比較取巧的題材，
它就是針對醫療中的急救直升機這個很特定的小範疇發揮。
然而兩個腳本家的功夫在這裡就可以一見高下。
篠崎繪理子在中規中矩套公式外，人物故事平板、情節邏輯簡化，
森山、愛子、遠藤這幾個很可以發揮內心戲的角色都流於表面，
尤其森山和愛子太過完美平面的形象，
實在浪費了竹野內豐和菅野美穗的好演技。
另一方面，Code Blue 每個醫生、每集的急救病患都有非常飽滿鮮明的特質，
每個人都不完美，但也因此而非常人性非常立體。
但可惜了這麼用心的劇本，
幾個偶像級年輕演員雖然並沒有表現太差，
但卻也沒能把角色發揮到淋漓盡致，實在遺憾～～

據說，網路上有人批評這部Code Blue某些部分神似美國影集「實習醫生」，
在情節架構和人物故事上有些雷同之處。
那部美國影集我只看過兩、三集，
所以對於是否有貌似之處不敢隨便批評，
但回到本段的主題---
縱使桌上擺了一模一樣的食材，
由不同的人掌廚也會做出完全不同的味道。
高徒可以掌握精髓，料理出同樣色香味俱全的菜餚，
但平庸之材也可以把同一道菜煮到爛糊難以下嚥。
這中間的差別唯有功夫二字而已～～

                            所謂緊急醫療直升機

最後，回到這部戲的主題，
我想很自不量力地稍微談一下醫療直升機這個制度。
（下面如果有說錯的地方，歡迎專業人士提供正確資訊，我會予以更正。）
急救醫療直升機與一般載運病患的直升機不同的是，
前者提供了事發現場的積極醫療，而非僅提供載送病患的消極運輸功能。
根據富士電視台為這部戲開播所製作的前導介紹節目所提供的資料，
日本因為這種配備醫護人員隨行的醫療直升機提供了黃金時間的緊急救治，
每年平均可以減少二到三成的死亡率，
並且減少四到五成的植物人發生率。

急救醫療直升機這個制度於1970年首度在德國實施，
法國也要到1983年才引進，
至今恐怕依然只有財務充足的先進國家才能擁有這樣的醫療專業團隊。
在亞洲，我不清楚其他國家是否也有提供同樣的服務，
但至少在日本，這也是很新的概念，
中間經過有心人士多年努力奔走推動，
直到2007年才正式立法通過直升機上配備醫護人員的規定，
這樣的成果可謂得來不易。
這套制度醫療制度我不知道在台灣是否可行，
但至少是個值得大家思考的議題。
Code Blue呈現了這項醫療制度的多面向挑戰、困難與各種案例，
就算是戲劇化但也達到了讓民眾認識這種醫療制度的目的。
很推薦大家來看看這齣戲喔！

（本劇台譯：空中急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