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日劇、過生活

                
所謂歷史，通常是由拳頭比較大的一方所界定，
也因此歷史大都是由勝方的男性所寫，此為"History"（他的故事）是也。
但這樣的觀點所成就的歷史是否就是真實的全貌？這是我經常質疑的地方。
只是這樣的質疑絕大部份總因時代久遠而幾乎無法追溯考據，
於是人類的教科書裡，依舊是一頁頁由男人所寫成的歷史；
女性角色的存在，雖非全然，但經常只是附屬性的存在，
不然就是被完全抹煞。

在這樣的思考角度下，我認為，
日本NHK去年度製作的【篤姬】之所以吸引了眾多過去不看大河劇的觀眾，
創下大河劇收視率十年來的新高，
除了它大量起用新生代偶像演員跨足古裝劇，話題夠熱門之外，
更在於它是以女性作家的原著小說為藍本，由女性腳本家編劇，
以日本近代史的女性人物作為主角，
從女性觀點出發的"Herstory"（她的故事）。
它試圖在大時代的風起雲湧之間，從女性的眼睛看歷史觀政治，
並且突顯在當時極度男尊女卑／男強女弱的既定束縛中，
女性如何在極為有限的空間裡施展自己的智慧，活出自己的尊嚴，
並且，發揮女性特質所長，在幕末那段宛如戰國時代的亂世中，
開創出不同於男性思維的一條新思路。



                                  【History? Herstory!】

當然，由於相關史料幾乎完全不可考，
也由於這些歷史人物細節及彼此的關係連結幾乎都是出於作家的想像，
要說這部篤姬就等於真正的歷史那是太過天真的期待。
所以我也只能說，
這純粹就是一部基於歷史架構所創作出來的文學／戲劇作品；
這裡面是小說家宮尾登美子加上腳本家田渕久美子的觀點，
她們試圖以不同於男性的思考方式，為這段歷史添補來自女性角度的想法。

職是之故，在這部大河劇的前半部，
當篤姬還是今和泉家的於一小姐、甚至當她還是薩摩藩主的養女篤姬時，
我猜測這個部份的史實幾乎無從查證，
因此讓小說、腳本都有極大揮灑空間，得以盡情想像篤姬的成長經歷，
讓觀眾以非常愉悅的心情觀賞一個貴族公主活潑聰穎及慧黠不馴之處。
然而當篤姬身負使命進入大奧，開始與德川家命運甚至幕末歷史連結後，
一方面是受限於女性角色原本就無法在男性主導的政局中施力，
一方面也囿於這部份已有大量史實記載而使情節無法大幅虛構的現實考量，
因此後半段的篤姬／天璋院總是彷彿受困於進退兩難的棋局，
在風雲詭譎的大時代中，身處風暴中心卻往往無法著力，
只能在有限的選擇裡轉圜抉擇，實則內心充滿身不由己的無奈。


                                                                                         
然則，是歷史現實也好，是無法過於虛構也罷，
相較於我所看過描寫相關時代的絕大部份戲劇作品，
我覺得這齣戲已經擁有許多讓人眼睛一亮的女性角色。
她們跳脫大多數傳統古裝歷史劇女性配角的既有格局，
讓女人在這齣戲裡擁有比扁平人物之外更鮮明完整的個性。
從一開始對奠定於一人格教育具有極關鍵影響的母親阿幸、
身處困境依舊堅毅、尊嚴面對的大久保之母，
以不讓鬚眉的氣魄與胸襟激勵丈夫小松帶刀的阿近、
到在篤姬身邊克盡輔佐職責的老女幾島，
甚至是負責執行大奧內部大小事務、將一生奉獻給德川家的御年寄瀧山，
她們都是極為有型有樣、擁有自主意識的人物。
身在男性為主的舊時代裡，她們竭盡一己之能，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而且即使身為站在男人背後的女性，除了刻板印象中的順從溫柔之外，
依然是有想法有擔當的卓越人物。


                                                                                                                   （阿近）

                                                                                                               （幾島）

                                                                                                                 （瀧山）

所以，除了篤姬這個女主角之外，
這齣戲裡眾多有血有肉的女性角色才是豐富了這一整部大河劇、
讓這部作品之所以連多數女性觀眾也看愛的主要原因。
它讓觀眾看到在那個眾多史書描寫過的紛亂世局裡，
除了有人們熟知的男性政治人物在動盪時代對立衝撞折衝連橫的陽剛事蹟，
更細細描寫了當時身處其中屬於女性那部份的柔軟心情。

                                【二元對立  vs.  柔性觀點】

看過這部戲的觀眾一定都知道，
這部作品有個從頭至尾貫穿全劇的主題--
在日文裡稱為「役割」，翻譯成中文大致上可以等同於職責或使命。


                                                                                           （母親阿幸與於一）

從篤姬（於一）非常小的時候，
她的母親阿幸就教育她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職責，
每個人依其身份、職業、性別等等，都有屬於自己這一生的天命，
如果每個人都好好扮演自己肩負的角色，這世界才有可能變得更美好～
篤姬在後來的成長過程中，
不斷遇到在自己的職位上強調堅守職責，
因而自以為正氣凜然到可以不擇手段的男性。
薩摩藩家老調所廣鄉是其一，執意攻打江戶城的西鄉吉之助是其二，
而掀起安政大獄風波、殺人無數的幕府家老井伊直弼更是其中經典代表。




                                                                                                        （調所廣鄉）

少女時期的於一對調所大人曾經提問：
「難道就沒有超越職責，讓大家一起活下去的兩全方法嗎？」
我覺得這是相較於強調「職責」之外，這部作品另一個很重要的主題。
比起你死我活、非贏即輸、動不動就殺人或自殺的二元對立模式，
篤姬當初提問的這句話，
是腳本家透過本劇亟思突破這種既有僵硬思維、另闢蹊徑的柔性思考角度。
舊時代日本這種以武力取勝、服人不服心的雄性世界觀，
在走到幕末這個時候，
開始出現坂本龍馬、小松帶刀、勝海舟、篤姬（甚至後來的德川慶喜）
這些具有新時代柔性觀點的人物。
無論是出於自主的思考結論或源於時勢所逼，
這批人在不同的勢力不同的崗位上力主合作並進和平共存，
以退讓和對話代替躁進與對立，極力避免發生燒殺擄掠的戰事，
這是歷史加上地理影響思潮趨勢的必然，但也是德川家族幸運的偶然。
於一在第二集向調所大人所提問的這句話，
作為她在成長過程中一個很重要的思考主軸，
最後（不管直接或間接）以無血開城讓江戶城安然度過被滅絕的危機、
德川家血脈終於得以平安延續做了柔性思考的最佳證明。


                                                                                                           （勝海舟）

然而即使在挑戰過去這種粗糙的二元思考模式，
我非常喜歡這部大河劇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更在於，
劇中從頭至尾都非常強調「人與事沒有對錯只有立場」的價值觀。
篤姬這一生面對過許多在立場上與她想法相左的政治人物，
然而無論是調所廣鄉、德川齊昭、井伊直弼、
甚至是後來與德川家形同水火的薩摩藩主島津久光或西鄉吉之助，
劇中並不因為他們的立場與女主角對立而被描寫為十惡不赦的壞人。
編劇在這裡強調的是每個人因為不同的背景而有不同的考量角度，
他們有各自要守護、堅持的信念，
而在這個堅守自己立場的過程中，容或彼此想法相異，
但在單純作為「人」時，他們並非絕對邪惡的壞人。


                                                                                                      （德川齊昭）

                                                                                                    （西鄉吉之助）

也因此這部作品中，篤姬待人處事一個很重要的態度就是，
任何事都要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親自聽聞，不隨流言起舞。
於是她在親自與這些立場相異的人接觸後，
總能看見對方的考量，並且至少做到溝通與理解。
我相信，這是日本現代文化中有意涵養國民的一種價值觀，
透過這部【篤姬】、也透過許多日劇作品，
我總是看見這樣一種強調包容與尊重的胸懷，
而這也是在許多其他國家戲劇作品裡極為少見的堅持。
NHK電視台肩負教化日本國民的公共文化責任，
在這部作品裡極為成功地將這樣的價值觀內化在故事裡，
對於堅持傳揚這種溫柔敦厚的精神，讓我深深為之感動～～～

                                     【鑑古  vs. 知新】

最後，
我想特別提一下在緯來日本台播出本劇時不曾附帶播放的「紀行」部分。
NHK的大河劇近年來總會在每集播完後，
將該集相關歷史人物或事件的現代紀念物、古蹟建築及相關地點，
以簡短紀錄片的方式介紹給觀眾認識。
在這每集約僅三分鐘的紀行裡，除了有簡單的歷史介紹，
更重要的是觀眾看到日本長年來對於保存歷史、文物的堅持與用心。
以這部【篤姬】為例，
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建築遺跡、紀念碑、銅像、墓園、寺廟、紀念公園，
都保存得極為素淨雅緻。
以這樣的影片帶動國民旅遊風氣或許是NHK製作這一系列紀行的目的，
（當然這是我的擅自推測....）
但我看到的是，
當這些安寧平和的今日景致，搭配非常柔和靜好的音樂播出時，
恰正對比出人類歷史每每執意以武力征服對手的殘酷不仁。
面對不斷風起雲湧的每個歷史當下，我想，這樣的紀行影片，
會讓人更加珍惜現在擁有的和平與安定吧～

這是一齣亟思在爭鬥暴力之外另覓柔性智慧解決之道的作品，
這樣的大河劇能在日本創下十年來收視率新高，同時在台灣造成收視熱潮，
我相信別具時代的意義。
希望篤姬波瀾壯闊的一生除了為她的當代帶來重要的歷史意義，
也能透過這部戲，為生在此時的我們帶來一些反省～～

（本文所提到的歷史事件皆以本劇劇情為討論依據，
  外界“所謂的“史書提到不同角度的功過論斷皆不在本文討論範圍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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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承蒙【人籟論辯月刊】邀稿，已同步發表於該刊七、八月號合刊。
  惟因雜誌版有版面、字數、規格之考量，已經編輯刪修，
  在此感謝編輯大大的辛苦。
  此處貼出則為“字很多“的原始版本...（汗）
  既然字很多，就請大家包涵囉～～
  人籟月刊網址  http://www.erenlai.com/index.php?lan=1
  人籟論辯月刊七、八月號合刊企劃了日劇「篤姬」專題，
  另有其他更精采深入的相關文章，
  有興趣者歡迎到各大書店購買紙版雜誌，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