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剛看完這本書。
本來只是想多了解一點日本文化才買的,並沒有期待太多。
結果我從書中看到了許多美╱日文化呈現在日常生活各層面的差異和比較,
全書透過語言表達、風俗文化、禮節儀式、性別待遇、家庭學校等不同面向,
將作者在這兩地生活多年所體會到的經歷和感受做了很生動也很豐富的分析。
尤其在談到家人對自己心理的影響時,
作者森京子的敏銳觀察和坦率直接的批評,
相對於一般日本作家的含蓄隱諱,風格截然不同,非常讓我耳目一新!
看完的感想是,雖然翻譯得很不怎麼樣,但收穫遠比我預期的要多許多!!

本書的作者森京子,
十二歲時母親因丈夫長期外遇而抑鬱終日最後自殺身亡。
深愛母親卻又親眼目睹母親自殺場面的森京子後來由於不見容於父親與繼母,
終於在數年後負笈美國,從此在那裡求學、教書、結婚,
近二十年間幾乎不再回到日本。
從森京子這本書的文字可以感覺得出,
這是個不願扭捏委曲、同時非常嚮往開放公平價值的現代女子。
可想而知的是,由於是這樣的個性,也由於童年時期的這場家庭悲劇,
日本對她而言,是個保守封閉、壓抑人性的古板社會,
那裡雖然是她的原鄉,卻也是讓她不願親近不願回想起的回憶所在。
而這樣一個生在日本長在日本、
卻備受「良好」傳統教育與文化壓抑到幾乎窒息的女子,
長大後總算以近乎逃離的心情飛到美國這個西方的異鄉時,
彷彿讓她終於得以暢快自在地呼吸,
第一次毫無束縛地開展真正屬於自己的生命。
於是,森京子才得以在多年之後有此餘裕,
經由這本書,
透過自己特殊的家族經歷而感受力特別敏銳的女性作家身份,
從這樣一個雖是本國人但又幾乎已是「外國人」的獨特角度,
回頭檢視自己的母國文化,
同時也企圖藉此撫平她自己心中的童年傷痕。

這是一本很獨特的書。
過去我很少見到從生活經驗出發來談東西/日美文化差異
而能談到如此深入淺出的作品。
(當然這也可能是我的管窺之見了....)
或許由於森京子本人特殊的家族悲劇經歷,再加上後來的學者背景,
以及她個人特質比較適合生活在西方文化裡吧~~
因此這本書裡談到的日本文化幾乎都是從比較批評的角度來切入的。
然而這樣的觀點正合我意。
如果作者的頭腦夠清楚、思路夠清晰,
我覺得在想要深入了解一個民族的文化時,
同時具備正反兩面的思考角度是必須的參考座標。
某種程度而言,我還頗能接受森京子的說法。
那可能與我自己的背景相似有關。
我自己也是出身自傳統的東方家庭,又嫁入一個更加傳統的南部大家族,
然而我自己成長時期的所看所學,又是很西方文化的觀點,
因此在看這本書時,我很能接受這些文章裡提到的許多想法和價值觀。
雖然森京子的經驗比起我的又更加極端而深刻。

如果說我將這本書拿來當成理解日本文化的一扇窗,似乎也不為過。
由於我的日文程度連半吊子都稱不上,
因此許多日本社會中特有的文化現象常常會讓我難以理解。
比如說,看日劇、日本綜藝節目這麼多年,
我一直很納悶為什麼日本女生說話一定要這麼輕聲細語?
(最經典的就是Music Station裡那女主持人每次訪問完來賓要報歌名時,
  總是立刻換了一種音調,用著像是掐著脖子般的聲音播報。
  我每次聽到每次都覺得很不舒服,因為那不是她的真音哪~~
  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說話呢?)
更早以前我一度還認定這一定是日本女人的聲帶構造與其他國家女性不同,
否則,長期使用這種假音發聲的方式,
她們不會覺得很累很壓抑嗎?
這本「有禮的謊言」終於給了我這個問題的解答了!!

請看這段:
「我在日本沒有自己的聲音、無法說出自己的想法。
  日本空服員穿著傳統和服,沿著(機艙)走道用高亢、奇異的聲音,
  無止盡地重複帶著歉意的廣播,
  那是好女人在公共場所應該使用的聲音。
  我的心情便開始往下沈,
  因為這種說話的音調正是我該學習模仿的。 
  我孩提時代的朋友都用這種聲音接電話,
  就像百貨公司職員歡迎、感謝客人的聲音;
  或是電視播音員播報新聞的聲音。
  我們是誰、說些什麼,並不重要,
  一位女人的聲音永遠都一樣:從喉嚨蹦出來的孩子氣叫聲。
  ..........
  我擔心被困在日本,我將無法開口,
  只能用小鳥似的聲音說話。
  每一次去日本,我就害怕相同的事情又再發生。」

看完這段,我心中這存疑了好多年的問題終於找到了答案,
原來,這是日本社會期待一個好女人所應該發出來的聲音,
所以才會有如今我聽到這些從喉嚨高處(接近鼻腔部位)發出來的假音哪~

又或者,我一直對於日文中的許多會話用語的不同使用方式搞不太清楚。
而答案就在這裡:
「我不喜歡去日本,因為我發現整天講日語很累。
  我害怕的是語言而不是地點。
  即使在綠灣(註:作者在美國居住的小鎮),
  有人堅持用日語跟我說話,我也只能勉強擠出幾句一般性的問候語,
  之後就無法繼續再講下去了。

  談話三十秒後,我只能陷入沈默之中,無法完成重要的談話:
  因為為了讓接下來的談話順利進行,
  我應該在鞠躬、點頭、打招呼時,就已經猜出對方的年紀、階級、職位,
  好決定自己應該表達何種程度的禮貌。
  日本人的談話,說話雙方幾乎沒有平等的立足點:
  一方的年紀或階級會比另一方還高。
  根據這些差異,要有不同的禮貌程度和形式:
  表現得太熟悉是魯莽的行為。
  但是如果你太過正式、語氣聽起來很自負、虛偽,
  同樣也會冒犯了對方、令他們覺得不舒服。
  性別和階級一樣重要。
  實際上,男人和女人說不一樣的語言;
  女性的語言比男性的更為婉轉、正式。
  有些字詞和用語,女人是不能說的,
  即使那些字詞、用語不會不雅或無禮也一樣。
  ............
  除非找到正確程度的禮貌用語,否則無法繼續交談下去:
  因為你甚至沒法適宜地稱呼對方。
  ............
  這些規則皆意味著,除了最初的招呼外,
  進行任何談話之前,你必須先認同你們之間的關係---
  誰比較高位、你希望彼此的關係有多親近、誰做決定而誰順從。
  ............
  當我必須用日語和一位男性說話時,聊天似乎就變得特別沒有意義了。
  我所說的每個字都不得不非常客氣、委婉、謙卑、猶豫不決。
  我的話聽起來不可能有智慧、清晰、果斷。
  但我如果沒有講合宜的女性語言,
  在某方面來說,我的話聽起來會很愚蠢---
  好像一個沒受過教育、反應遲鈍並且魯莽的人,
  對方也不會認真地看待我所說的話。」
 
這樣的說法如果讓讀者還覺得不夠具體的話,
後面作者就提出了自身的經驗供我們比較了。

  「在我教英文的大學裡,(註:在美國)
    有一位教物理的日本男士,我不曾用日語和他交談過;
    我們是同事,也就是說我們的地位相當。
    我使用的語言不應該自動將自己定位在較次等的一方。」

這樣一說我馬上就明白了,
這個實例馬上就可以讓我知道美、日文化及語言的細微差異何在了!

關於女性,在「女人場所」這個章節裡,
森京子透過她對姑姑和母親一生的觀察,提出了很犀利的看法。
她提到日本女性雖然看似一家之主,(註:因為丈夫成天都在外工作應酬)
但其實是非常辛苦並且做出很多犧牲的。
日本女性在家裡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整個家,從不是為了自己的享樂。
所以,日本女性所該從屬的場所--廚房,
在傳統的日本房屋裡永遠是冰冷陰暗、毫無舒適擺設的工作角落。

  「一個理想的日本婦女是埋沒--而不是勇於表現--她自己。
    她的價值是在於假裝自己的辛苦沒什麼特別的能力。
    .............
    我姑姑那間簡陋的廚房並未展露她的個性或品味。
    .............
    如同大部分的日本女人,母親像公司裡雇用的傭人一樣,
    照料著我們全家。
    父親時常在酒店打烊後,把他的工作伙伴帶回家裡,
    在客廳繼續喝酒、聊天。
    母親就像傭人一樣服侍他們,倒酒、拿點心、然後躲回廚房,
    讓男人們不受干擾地繼續喝酒、聊天。
    她在客廳裡再次出現,只是為幫他們添酒、加菜,
    並不是加入他們的談話。
    沒有人和她說話或是問好。
    對她而言,坐在廚房,聽他們大聲談笑,一定是非常羞辱的感覺。
    大家都知道父親和他情人的故事。
    他們大多都和父親一起去過百合子的酒店,
    (註:百合子為作者父親的眾多情人之一)
    並看過他們倆在一起。
    母親幫他們倒酒時,一定也得做得和父親的情人一樣。
    .............
    母親的朋友和娘家的人總是告訴我,她是一個很甜美、溫柔的女人;
    他們跟我一樣,記得她是一個漂亮但悲傷的女人。
    我愛她泰然自若的鎮定和高雅優美的言行,
    但我不希望自己跟她一樣。
    如果優雅與漂亮,意味著要把所有的失望都轉變成節制、靜默,
    我寧可不要。
    我不要活在這種無聲的高貴生活裡。
    ..............
    我母親在不是屬於她的空間裡反而比較快樂。
    我們常去的公共場所似乎比我們住的冰冷房子顯得更親近、自在。
    每個月,我倆會去市中心逛街,或是去京都的美術館看展覽。
    我們站在一間間掛滿畫作、織品、服飾的展覽廳,
    欣賞著藝術品並互相討論。
    累了就找間咖啡館坐下來休息、喝杯茶或咖啡。
    在這些地方,我們感到非常舒適自在---
    雖然是公共場所,但我們覺得這些地方是為我們而存在的。
    ..........
    她讓我覺得整座城市就像我的家一樣。
    對她而言,女人的場所就是城市本身,而不是她自己的家。」

上面這段文字提到的最後一段體驗,驚人地與我自身的體會幾乎相同。
前些日子我還在說,跟媽媽出去逛街、約會,
是帶著媽媽暫時逃離她身為妻子、母親、甚至奶奶的身份,
就只是單純當個自己。
結果才幾個月後就看到這樣一段幾乎相同經驗的文字。
即使身在不同國家,這卻是同世代女性的共同經歷嗎?
這未免也......太令人悲傷了~~~
看到這段時,我幾乎要掩卷嘆息了~~~
  
如果說,上面這段文字說的是上一代婦女的共同經驗,
那麼在另一個章節「身體」裡,森京子讓我們看到,
其實就算是現在還算年輕的或中年的日本女性,
還是很難完全跳脫日本社會加諸在女人身上的束縛。
她舉出一段和日本好友閒談的內容,
就足以顯現同輩朋友關於婚姻的無奈選擇。
這些即使是本身已經學有所長甚至擁有極佳工作能力的女子,
一樣無法對自己的婚姻要求更多。

「我和我的朋友們--日本的“好“女孩--一直都被教育:
  不管我們為自己做了什麼,那都是“空的“;
  而照顧他人,特別是照顧老公、小孩,才是盡職的。
  從小到大,我們看著自己的母親努力持家、做一個沒有聲音的女主人、
  替我們的父親跑腿做事;
  但除了勉強點點頭、發出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外,
  她們從沒得到丈夫的任何感謝。
  我們不曾看過父母親彼此擁抱、不曾聽過父親讚美母親。
  或許我們對母親無私、不求任何回報的奉獻太習以為常了。
  我們同齡的婦女從婚姻中期待得到東西,
  並不會比我們母親期待得更多。
  .................
  當我和日本女人交談時,我疑惑是否個人的幸福只是美國人的概念。
  感情上的“濃烈“和個人的“實現“這種幸福的概念,
  對我的日本朋友來說,似乎很陌生遙遠。
  對她們而言,幸福意味著穩定與家庭和睦,
  每天都覺得自己有用處、有價值,而不是被看輕為一個自私的人。
  雖然,我所有的朋友皆來自中上階層的家庭,
  不管她們的階級或教育背景為何,
  大部分的女人似乎都共享著一個相同的概念:
  幸福就是生活穩定並且為他人努力工作。
  唯一可以享受“樂趣“的女人---做一些沒有用但很享樂的事---
  是寡婦,
  這些女人已經為婚姻奉獻了時間。
  她們被認為年紀太大不能享有性慾、愛情或浪漫;
  她們的“樂趣“通常來自也是寡婦的老朋友一起消磨的時光。
  從男人那裡終於得到解放的婦女,可以在另一個人的陪伴中找到幸福。
  ................
  成為一名日本寡婦就像光榮退休一樣,
  那是一個女人可以自立生活而不被認為自私的唯一方法。」

最後這段話讀來讓人怵目驚心,
但作者藉由探訪母親當年的好友,如今寡居的葛葉太太,
所觀察到的這種「寡婦才能享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的實際經驗,
卻也不得不讓我某種程度點頭認同。

而在「象徵」這個章節裡,
作者從花道美學談到了日本女人的化妝美學,
那裡面其實都隱含日本人要求一致性、規則性、不凸顯、不怪異的民族特質。
對於插花的色彩美學、規矩、對於化妝與否、化妝所意欲凸顯或隱藏的部位,
對於美、日兩國社會對於這兩件事的不同反應,
其實都是不同文化的特質展現..........

我必須在此強調的是,
任何民族、任何文化都有其優缺利弊。
生活其中的人們一定免不了在這些好壞之間有得有失。
我自己在這些年來比較專注於日劇、日本文學、日本音樂的涉獵中,
當然看到了大和民族美好而值得學習的一面。
然而,卻也更是因為這些文化產品所呈現的大多是正面的文化質地,
「有禮的謊言」這樣的書籍更顯其在這些產品中
作為一面鏡子般提出反向角度思考的重要性。
在這本書的後面一個章節「學校」裡,
森京子有這樣一段話,我覺得說得還算中肯,
作為本文的結論應該不至於偏頗,

「日本制度的問題是個人的自由--質疑、反對老師的自由--
  因為方便性和為了保護整體而被犧牲。
  對那些不想反抗的人,制度很有效果。
  表妹所抱怨的日本族群制度,
  真的確保了堅持藝術形式規定的人得到認同。
  .................
  但對於我--以及表妹--而言,那付出的代價太高了。
  安全感通常伴隨著太多的責任義務。
  族群制度要求你信任不值得、或得不到你信任的老師。
  你唯一必須有的是對族群制度的盲目信仰:像教堂或清真寺,
  族群制度是為了激勵對它的規定完全順從而設計的一個協會。」(後註)

我們台灣人有一句話形容日本人是“有禮無體“,
對應於這本書裡所談到的各種日本生活面向,
對於日本社會的靜默優雅表象與潛藏其中的壓抑扭曲,
這本書提供了一個相當有意思的觀察角度,
想要深入了解日本人真正在想什麼的人,
這本書值得一讀喔!


後註:

關於本書的翻譯,我從頭到尾都很有意見。
我覺得許多修辭都有問題,
甚至在文句的順暢上都讓我很想找原文來比對,
看看是否真如譯文中所寫的原意。
例如我這篇文章最後引述的這段話,
“族群“這個字,我猜原文可能是community,
作者應該是想強調日本這個民族某種維繫在大多數人心中的共同精神與態度,
但我覺得她的重點不只在於強調血統上的「民族」,
而更在於日本這個「社會」所形成的文化群體,
也就是說,我覺得「族」群在中文裡比較有民族、種族的意味,
而在這一段文字中,
我覺得使用強調「社會」的「社」群可能會是比較好的譯法;
不然,就用更簡單的「群體」制度或可傳達得更直接而準確。
至於最後面那個“協會“,我猜原文應該是association,
雖然我一時想不到比較細膩的中文對應名詞,
但我初步想到的是,或許翻譯成「聯盟」或「組織」會比較順眼。
當然,這部份純屬個人小小意見,也是我太過吹毛求疵。
我自己已經許久未曾真正涉足翻譯了,大腦裡這部份細胞已經睡著許久了,
若有未曾達意之處,歡迎翻譯高手隨時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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