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非常喜歡這部作品。
(緯來居然給他譯成「料亭小師傅」!
    哎~~真是個讓我哭笑不得的譯名!)
倉本聰在這部戲裡藉著發生在神樂坂這個地方的人間小故事,
不疾不徐地說著他自己的心情、他自己的人生態度。
在進入正式的心得之前,
我很想很想,好好來談一下非常喜歡的兩幕場景。
下面的內容,有本劇的場景描寫和詳細對白,
中間穿插了我自己的一點點解讀和感想。
本來想把場景描述和感想分開來寫,但在記述的同時,發現有困難。
那麼,就把感想放進來吧~
以下,是我的小小筆記~~~


                          *     第二集最後     *


熊澤清次郎,坂下料亭老板娘的情人過世了~~~
那一夜,小廚師田原一平奉命開車,
載著傷心的老夫人坂下夢子、少夫人律子、孫女繪理和女婿保師傅一家大小,
開向熊澤老爺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宅邸。
一路上,大家都默默無語,
只有車上的GPS語音不時報著最新路況,劃破車上凝重的寂靜。

這是,側室一家大小的奔喪之行。

由於熊澤老爺是政界大老,過世後宅邸外圍全都是媒體和大批戒護的警力,
一平開的車因而無法接近,
只能在隔著一條小渠的黯黑小路上緩緩前進....

老夫人看著隔岸媒體聚集的燈光越來越多,知道再也難以接近,
於是靜定地開了口:
「停在這裡就好了。」
少夫人和繪理有點詫異,還沒回過神來,保師傅先吩咐了:
「停車吧!」
一平遵照指示將車停下。
保師傅望了望身後的老夫人,像是在說「這裡就行了嗎?」
老夫人回看女婿,微微點了頭。
她慢慢在車內挪了一下身子,對著車窗外,那燈光最亮的遠處,
眼神沈靜而哀傷,緩緩俯首閉上雙眼,雙手在胸前合十,
為熊澤,她這輩子的情人、孩子的父親,遙祭最後的致意~~
身旁的少夫人和繪理這才明白,
這裡,就是她們一家人送別家長的最後地點了....

少夫人催著女兒:
「繪理,和外公說再見。」
母女倆委屈而悲傷地垂淚低頭,雙手合十,
就在這狹窄的車廂中,向她們的父親、外公道別。
前方助手席上的保師傅看著這一幕,百感交集,不知該說些什麼。
駕駛座上的一平則是從頭到尾凝重而哀傷地沈默無言....

回到神樂坂的坂下一家全都不發一語。
老夫人回到自己的房裡,強忍的悲傷和委屈終於得以宣洩,
她左手將熊澤老爺的照片抱在胸前,
右手撫摸著老爺生前最愛坐的那張藤椅,
將頭輕靠在情人已經不會再坐的椅墊上,
哽咽良久的一顆淚水,此刻才終於落下.....

完成任務的一平心情沈重地回到廚房,
一邊檢查著爐火開關,逐一關燈,
一邊是他的旁白:
「老闆娘她們一家人,雖然自己的親人過世,
  卻無法為親人守夜,
  不禁讓我想到昨天大小姐說的話,
  這樣未免太不合理了...
  拜啟,父親大人,
  真的太不合理了。
  另一邊的家人正在做最後的告別儀式,
  這邊的親人卻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這真是一個令人傷痛的世界...」


                         *       第三集中段       *


熊澤老爺過世後的某日午後,原本是坂下料亭的午休時間,
老夫人慌慌張張打電話給正在理髮的主廚龍師傅,
要他儘速回到店裡;
還打電話給休息中的一平,要他把見習生時夫也一起找回來,
並吩咐他們帶著可以防身的武器到小院子裡待命,
以備萬一時保護她的安全。

原來是熊澤老爺那邊的正室打電話來說要過來坂下拜訪。
老夫人惶惶然不知所措,一個人在房裡坐立不安,
畢竟,這是雙方數十年來第一次面對面。
身為第三者的坂下老夫人自知理虧,
揣揣不安的是,擔心對方來意不善,也許會出言威脅,甚至做出更可怕的事...
龍師傅及時趕回來,但似乎並沒有發揮穩定軍心的效果。
一輩子在料亭善於打理前後事務的老夫人,
臨到此刻竟是雙手顫抖不知如何是好。

沈穩的龍師傅在門口恭迎熊澤夫人的來到。
捧著茶碗準備迎客的老夫人在龍師傅的鼓勵之下,
總算打消了逃避的念頭,
深呼吸一大口氣,來到待客的房間。

這場待客戲的第一個鏡頭,
是老夫人顫抖到連茶碗都拿不穩的手,
讓茶碗在桌上連續打了幾個哆嗦才好不容易放穩。
老夫人畢恭畢敬地總算放好茶碗後,
回到對面的座位上恭謹地跪坐下,從頭至尾頭也不敢抬起,
語氣中飽含歉意地開了口:
「歡迎光臨。」
始終背對著鏡頭的女士語氣溫婉地說話了:
「您是坂下女士嗎?」
還是不敢抬起頭的老夫人心虛地回答:
「我是夢子。」
對面的女士鄭重地拿開跪在腳下的坐墊,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這個動作特別有讓自己的身分降低、向對方表示誠意的意味。)
她正眼看向老夫人,微微頷首:
「我是熊澤的妻子。
  外子長久以來受您照顧良多,但我始終沒有來拜訪過您... 」
聽到如此氣度大方、沈靜和緩的開場白,
老夫人終於有勇氣正面回看了一下對方,慌忙接話:
「您太客氣了。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
熊澤夫人繼續和緩地說:
「我此行的目的,是對於自己做的事有所介懷,
  沒有考慮到您的感受,忘記和您連絡了。
  真的很抱歉。」
說到此,熊澤夫人輕輕低下頭,小心謹慎地致歉,
看起來,這位正室其實也是滿懷著戒慎的心情而來~~~

逐漸放下心的老夫人一邊聽著對方的話語,
一邊過意不去地回答:
「請別這麼說。
  透過電視和報紙得知此事後,
  但我什麼也沒能做....」
兩人的對話,就此停頓了半晌,尷尬的氣氛凝結在空氣中。
為了打破沈默,老夫人請熊澤夫人趁熱喝茶,
熊澤夫人定眼看向夢子夫人,又躊躇了一下,才又低頭回禮:
「謝謝。」
熊澤夫人恭謹有禮地品嚐老夫人親手泡的茶後,緩緩開口:
「東濟會醫院的林田護士長真的非常用心,
  妳給的平安符,的確撫慰了外子的心靈。
  直到臨終前,他依然緊握不放。
  我想應該知道是妳給他的吧!
  請您放心吧!」
這段話,讓老夫人又是放心又是愧疚,
畢竟,她只是一個不能為人所知關係裡的第三者,
她最後的心意被正室識破,但又被對方理解地接受,
這中間的複雜心境,讓她不知該如何回話,
只能深深低下頭,還給對方一聲惶恐的「對不起」~

看著夢子深表歉意的熊澤夫人,似乎有點於心不忍,
表情比先前更加柔和,
自此,兩人的談話氣氛開始慢慢改變了。
熊澤夫人主動聊起了夢子老夫人的專長:
「聽說您是花鼓名人?!」
老夫人臉上的線條顯然逐漸放鬆,原本稍微放低的身子也坐直了起來,
「您過獎了。只是業餘的表演而已。」
熊澤夫人在稍微輕鬆的氣氛裡,總算開始放心說明此行真正的來意了:
「前天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告別式,
  正式的告別式在下個月,地點為青山祭場。
  若您願意,我就寄邀請函過來....」
老夫人深知自己沒有立場,趕忙溫和但堅定地婉拒:
「不用了,謝謝您的好意。
  那裡....不是我該去的地方.........
  謝謝您的邀請。」
此時,熊澤夫人臉上看起來有一絲非常隱微難以言喻的的神情,
那應該是放下一顆心吧!
她察覺了對方原來也是明理之人,瞭解人情世故的難為之處,
想來,這應該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吧!
於是不知不覺和她談起了治喪的心情,
那語氣,像是和同樣喪親的親密家屬訴苦一般,有著一種微妙而體己的口吻,
熊澤夫人到了這裡,第一次在談話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外子的後事,都由黨員幫忙處理,
  至今我仍無法接受他過世的事實。
  辦理喪禮要注意的事情真多,真是傷腦筋啊~~ 
  就算再不擅長也得要做....」

這樣近乎抱怨的心情,這般的對話,原本應該是只能對最親近的家屬說的,
此時竟然是正室對著偏房女子帶著一點親暱甚至撒嬌的態度說著,
彷彿那樣失去至親的心情,只有眼前這個人最懂,
或許這是熊澤夫人對於夢子的正式認可了吧~~

話語至此,兩人都已回復自然的神色:
「請問遺體安置好了嗎?」
「前天已經撒入大海,牌位決定放在神社,
  等過一陣子平靜一點後,
  我會通知妳地點,屆時請您去看他。」
「我一定會去的。真的很感謝您。」
此時,熊澤夫人大概又懷想起老先生了吧?!
她悠悠輕嘆:
「他一定很想...再來這裡一次吧!」

兩位女子,數十年來隱隱然的對立存在,縱然或許曾有敵意,
也就在這一段對話中,就此雲淡風輕了吧!
剩下的,是理解、是包容、是彼此尊重的對待,
還有對於同一個男人,同等的思念吧?!

最後,老夫人親自送熊澤夫人的座車離去。
熊澤夫人在逐漸駛離的車裡,
還特意回過頭來,向站在門口目送的老夫人微笑致意,
老夫人,就站在那石板路上,深深鞠躬回禮。
抬起頭,座車已經駛離小巷,老夫人臉上盡是釋懷的微笑,
因為,此生最大的芥蒂和歉意,就在這樣的一席談後,得到諒解和包容,
老先生如果地下有知,應該可以了無遺憾了吧~


     
                              *     小小結語     *

倉本聰爺爺的作品就是這樣,
總讓觀眾在看似平凡簡單的情節裡,照見人生的智慧。
同樣的情婦奔喪情節,同樣的正室偏房面對面,
倉本聰總是能呈現完全超越一般戲劇(就別說是台劇、韓劇、中國劇、港劇了!)的格局,
沒有激情拉扯對罵、沒有冷嘲熱諷爭鬥,
角色台詞彷彿是提煉人生經驗的美麗結晶,
閃耀著倉本聰走過七十年歲月、看盡人生百態後一切都雲淡風輕的生命態度。

在這兩幕我認為非常經典的場景中,
坂下一家謹守立場,雖然思念但不能靠近的心酸無奈,
還有老夫人和熊澤夫人面對面一席談的場面,
除了表面的情境,其中還傳達了人際之間的通情達理、知所進退,
主客之間的相互尊重、彼此體諒,
還有關於正室與偏房雙方的立場與分寸拿捏.....
那是舊世代的規矩世界,
縱有曾經踰矩(婚外情)之處,
但謹守分際的倫理觀念卻還是非常嚴明....
而倉本聰將這樣的倫常價值化為無形,
就是這樣平淡細膩,但想傳達的又再清楚不過~~
這是編劇家的功力,也是編劇家的胸襟.....

看著這樣兩幕戲,我真的只有深深贊歎,
果然是我最敬重的腳本家呀~~~
能夠寫出如此簡潔、看似平凡卻又彷彿人生導師般展現睿智的對白--
他不只呈現人生中可能的橫切面紀實,
更以安靜沈澱的心境,引導觀眾以超越生活現實的智慧,
提供對生命另一個層次的思考,及範例~~~

這是,我在這兩幕場景中看到的倉本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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