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日劇、過生活

                                                                                （最左邊就是倉本聰爺爺啦！）
（續上篇）

                                    精準內斂的敘述風格

最近剛看完一部很棒的翻譯小說「金魚」，
是法國當代著名作家勒．克萊喬的作品。
書中的譯者前言提到，作者在一次訪談中說，
「文字的原創性不是他最重要的考量，他看重的是自然而然的表現，
  讓文字貼近於呼吸，讓人物的話語來塑造人物，
  而不是超出人物之外，刻意營造矯揉的文藝腔。」

巧的是，這樣的描述剛好也符合這部戲，或者說是倉本聰一貫的，風格。
在這部「風之花園」裡，有許多不是透過旁白和台詞「言說」出來的意念。
那些在字「裡」行「間」未曾用語言但卻能傳達出來的情感和想法，
是直接透過劇情的流動、人物塑造和角色互動，有如呼吸一般自然地，
讓觀眾不自覺感受到腳本家那化為無形的生命體驗。
那正是我所認為倉本聰深諳編劇技巧、靈活運用多元的影像語彙，
達到其他腳本家遠遠無法超越的技術層次。
因為不是透過言傳，許多情感的表現和情緒的切入必須更精準，
而那樣傳達的訊息可以「收」得很凝煉，醞釀得更「醇」更「厚」，
可以用一種更寧靜但從容的節奏，
將觀眾帶領到比表層的浮面情緒更加深層的感受。

於是在看「風之花園」這段期間，我的心情自然而然會跟著安靜下來，
彷彿是緩緩沈到一個墨綠色的深深湖底，
眼看著湖面上漣漪陣陣雜念紛紛，
就像是隔著一段距離看著另一個世界的爭擾嬉鬧，
但自己對於生命的思考卻可以越來越清明，步調可以越來越沈穩。
「風之花園」以死亡這個如此大的課題作為思考生命的終極原則，
也彷彿是在告訴觀眾，
人世間縱有如許多的紛紛擾擾起起落落，
然而放在死亡這個天平上衡量的時候，
所有的徬徨猶疑、茫然迷失還有俗世間的爭權奪利，都會無所遁形。
那些金錢那些權位那些誘惑那些慾望，
在死神的面前，還剩下多少重量？

所以貞美在東京的病患二神達也是個必要的角色。
他是貞美的死神，時時在他面前在他夢中提醒他死亡的逼近。
他的身分背景也時時提醒貞美，
一個人再怎麼能呼風喚雨，再怎麼在自己的世界裡看起來意氣風發，
終究無法買回已經被宣判死刑的生命。
於是二神父女的互動就成為貞美內心深處對於親情的召喚，
因為有這對父女對照組，貞美看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缺憾，
因此希望能在最後一段時間多少彌補一些什麼。

在這部作品中可以清楚感覺得到倉本聰看盡世事之後的豁達和冷靜。
劇中非常多原本在一般腳本家手裡可以非常灑狗血極度渲染情緒的部分，
都被倉本聰極力淡化處理。
他不要觀眾沈溺在放大悲傷的情緒裡，而是希望透過抽開一段距離的觀看，
容許觀眾去理性思考另一種態度的可能性。
第二集裡螢的死去，
除了爺爺對岳以極平靜的口吻開釋關於生物的死亡，
在場面上也完全避開哀傷的哭泣或激動的場景。
甚至就連回憶螢在白鳥家中還是小狗時的可愛畫面，
這原本可以渲染成家人回憶時的悲痛，
也被安排配樂與畫面立刻點到為止，不讓觀眾的情緒繼續沈浸其中。

第七集三澤爺爺的臨終場景，
平和大於恐懼，不捨多過哀痛，
貞三從頭至尾甚至還帶著鼓勵和溫暖的微笑。
那樣面對死亡的態度，
整個場景對於氣氛的理性掌握，那樣絕不讓悲傷氾濫決堤的處理方式，
對我而言簡直是經典！！
（請想想這樣的場面，
  如果是台劇、港劇、韓劇或中國劇，會是什麼樣的處理方式吧！！）

還有第八集那場惡作劇的「生前葬」，又是另一個神來之筆。
老同學們的熱情笑鬧，對比貞美隱瞞大家的病痛，
那冷熱快慢的節奏反差，對比已知和不知的心境差異，
也是倉本聰刻意要沖淡死亡的恐怖氣息，不讓觀眾陷入悲傷的精彩安排！

最後貞美挽著琉衣的手在花園裡進行的那場假婚禮，
原本我以為會是一場極度令人動容、挑動觀眾情緒的重點場景，
（害我還小小期待了一下....）
卻也在倉本聰的刻意安排下，
以貞美的信件旁白主述，刻意抽離了可能太過主觀的悲喜感受。
最後，我們甚至沒看到貞美真正的臨終場景。
在一般的戲劇作品裡，那原本應該會是男主角最重要的一場催淚大戲，
然而在「風之花園」裡，他死去的那一刻，
就僅僅是用岳在花園中感覺到了加百先生的氣息輕輕帶過.....
沒有家人呼天搶地的哭號飆淚，沒有制式的遺言交代場景，
一切雲淡風輕～～～

這就是我所謂的意在言外。
所有意境的形成和概念的傳達沒有浮面情緒的枝枝節節來阻礙視線，
在拂去表象的雜質和多餘的話語後，
真正哽在喉頭、沈澱之後留下來的深刻感受，
就像精煉過後留下的精華，輕輕提點就力道十足。
所以那場三澤爺爺的臨終場面，縱然整場戲處理得看似情緒不起波瀾，
但隱含其中的深層情感卻可以觸動觀眾最心底，直達最深處。
那場戲，讓我掩面大哭，久久無法自己～～～

                                  從戲裡看戲外

我在看這部作品時，每當觸及死亡的話題，
總是不自覺地會去仔細揣度緒形拳杯杯當下的表情。
在戲裡，
他雖然飾演照顧臨終病患無微不至、擁有人道觀點的醫生；
然而在戲外，他才是那個真正面臨生命終點的病患。
當他在第二集裡，教導岳用更開闊的想法去面對生物必然的死亡時，
他自己的心中是如何看待自己生命已經不遠的終點？
當他在三澤爺爺即將過世時，對三澤的家人解釋著臨終關懷的想法，
戲外的他又是怎麼樣的心情？
而當我看著貞三在死神面前如何想幫助兒子減輕痛苦，
臉上猶帶著仁慈和理解的笑容，
他自己心裡又是什麼樣的感受？？？

這種生命中難以預期的巧合，當真實發生在一齣談論死亡的作品時，
那些戲裡與戲外相互激盪出來的無形對話，
彷彿是上天在用緒形拳杯杯的生命教給我們最寶貴的一課；
而緒形拳也以他自己鞠躬盡瘁的生命態度展現給觀眾，
讓人肅然起敬，同時也唏噓不已～～～

                                            結語

就在看這齣「風之花園」的同一段時間裡，
我跟火星人正巧也面臨兩位親人的生命同時遭受重大病痛威脅的雙重打擊。
其發生的時機之巧合與密集，簡直只有在電視劇中才會出現....
看著生命的脆弱和渺小，死神隨時就在前方提醒祂的存在，
我們能做的事情真的有限～～～
然而，卻也是因為看了這部戲，
我們彷彿是透過「風之花園」，學到了面對死亡的這一課，
而且是非常珍貴而感人的一課。
倉本聰提出的，是豁達的、積極的生命觀，
即使身處最黑暗的悲傷之中，也還有開闊而向陽的生命力，
那樣一股力量，彷如一道溫煦的陽光，適時照進原本該是寒冬的生活裡，
讓我們得到再次振作的動力，並且深深感恩於每一個活著的日子，
然後讓自己盡心盡力活在當下每一刻～～

如果這真的是倉本聰的封筆作，我會說這是一個完美的句點。
雖然讓人不捨，但確實為人們留下他深刻的生命體驗，
並且以優美而瀟灑的姿態，教導關於生命最終極的課題。
如果「風之花園」是一本書，我想我是以「掩卷嘆息」來闔上這本書的。
對我而言，在步入中年的這幾年裡，
老天爺不斷用週遭親人的生老病死告訴我死亡的存在從來就不遙遠，
然而我總是在面對這樣的時刻，悲傷、恐懼、慌張甚至不知所措。
所以我很感謝倉本聰這部作品，
適時在這段時間，以長者的睿智與達觀，
一步一步帶領我看見了另一種看待死亡的可能性。
這一堂課，我還在學習，
但彷彿站在隧道盡頭，
我似乎感覺得到自己已經可以看見那一線微弱的光芒，
有些難以言喻的理解和瞭然，已經在我的心裡慢慢萌芽了....

這是，我看完「風之花園」後的真實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