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日劇、過生活

其實很久以前就很想看這部電影了，但總是騰不出時間。
雖然只不過是一部短短一百多分鐘的電影，
但我隱隱可以預知自己對它的期待，可能不只這一百多分鐘就會結束。
於是總希望能找到一段完整的時間，至少有個四、五天來消化整理，
這讓我看這部作品的時機總是一延再延。
還好我是對的。
至少對我而言，這是一部需要不少時間慢慢內化的作品，
包括影像、包括音樂、包括故事本身......

我沒看過北野武的電影，因為之前就聽說過他大名鼎鼎的暴力美學說，
而我對於暴力，不管美不美學，都很排斥的～～～
後來才知道，原來北野武的作品不只暴力這個系列，
聽說還有如「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完全不同風格的類型之作，
而這部Dolls（台譯：淨琉璃）據說是要被歸類在後者的。

然而，也據說，這部Dolls是北野武自稱從影以來最暴力的一部作品！
當然這段話是我看完電影後去查資料才知道的，
如果事先知情，我可能會因為懾於這樣的說法而放棄觀賞。
真是好裡加在！否則我將錯失一部很棒很棒的電影！

                                     
                                序幕

電影一開始，北野武安排了一段很長的日本傳統偶戲「文樂」的演出。
（關於文樂，網路上很多資料，這裡我就不提了。有興趣者請見我的註1。）
但我一定要提的是，這段偶戲藝術真是讓我看了目瞪口呆！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完整欣賞一整段文樂的表演，
雖然只有短短三、五分鐘，但那真是讓人驚心動魄！
一對男女，愛情命運坎坷，女子哀婉痛絕，男子最後決定帶著女子出奔.....
由三個人負責操控的女人偶，那姿態那身段，柔軟靈活到栩栩如生！
加上旁邊說書人「大夫」（或稱「太夫」，詳情請見註1）如泣如訴的說唱，
即使人偶的面部全無表情，我卻幾乎要覺得看見了人偶的內心，
跟著他們的出奔凝神、屏息、哀傷、欲淚～～～

隨著這對情侶的出奔，電影鏡頭定在這對人偶正前方。
背後的操偶師、舞台、燈光在特效下全部消失，
全黑的背景中，只剩下這對人偶的全身畫面，兩人面對鏡頭繾綣相依，
鏡頭緩緩拉近～拉近～到剩下兩人的頭部特寫，
然後，電影真正的序幕在此拉開～～～

看第一遍時，我還沒發現這裡的用意。
當然，我知道這段演出和後來的主幹故事有平行對照的緊密關聯，
但我沒記住這樣的鏡頭運用。
是到看第二遍時，才發現了這樣的鏡頭逐漸拉近，
正與全片最終這對人偶的畫面再度出現時的安排有著前後工整呼應的關係。
片末，人偶由原先的臉部特寫，慢慢拉遠～拉遠～到全身入鏡，
這樣一個片頭拉近、片尾拉遠的畫面對照，
彷彿是在邀請觀眾走進這對人偶的內心世界，
看看古老戲碼如何預言著現代人相似的愛情遭遇，
然後看完整部電影，也就是走出這個人偶寓言的時候了。

或者，也可以這樣看--
這場文樂的演出，等同於這部電影的具體而微。
所以，當全片一開始，「大夫」坐在幕後等待上場時，
當工作人員輕輕說一聲：「要開始了」，然後轉動檯子將大夫轉到台前時，
也就是這部電影的序幕拉起。
當人偶經由操偶師賦予生命演出他們的故事，
彷彿也意味著電影中的人物即將在導演的操控下演繹著另一場生命故事～～

                    三段愛情  走過四季

走出這段文樂的表演，走進電影本體，
北野武用一對戀人行經的四季變化，呈現了三段羈絆的愛情。
先是主幹出現。
松本及佐和子這對論及婚嫁的戀人因為松本被社長相中逼婚而被迫分開。
佐和子選擇在松本的大喜之日自殺。
雖然搶救得宜，但撿回一命的佐和子已經完全喪失心智，
成了沒有靈魂的軀殼，住進精神病院。
松本得知後，從盛大的婚宴現場逃離，到醫院帶走佐和子，
展開了兩個人連繩同命的四季苦行。

這對戀人從春櫻飛雪的季節開始行走，
經過了夏蟬疾鳴、紅楓如火，最後在雪季走到了當初兩人定情的皚皚山頭。
佐和子好不容易靈光閃現，暫時憶起兩人的相戀時光，
但隨後又因為失足，讓綁縛在一起的兩人墜落山谷，
懸垂在崖邊枯枝上凍死，真正成了同命鴛鴦......

在這對戀人行走的遙迢路途中，穿插了另外兩段愛情。
一段是黑道老大在自知來日無多時，前往年輕時與女友約定的公園緬懷舊情，
卻在此時發現女友多年來不曾忘記他們的約定，
每週六一定做好便當來到公園等待情郎出現。
黑道老大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默默陪著年華老去的女友坐在長椅上，
陪著她吃便當。
只是好景不常，在幾次這樣的週末約會後，黑道老大被人狙擊斃命，
遲來的情人團聚竟只維持了短短一季。

另一段愛情則是歌迷對偶像歌手的癡迷戀情。
仰慕歌手山口春奈多年的淺井，在得知偶像車禍受傷毀容退隱歌壇後，
由於山口遠離公眾，不再讓歌迷親近，
於是淺井毅然刺瞎自己雙眼，以求得以接近山口、鼓勵山口。
好不容易山口在淺井出現後恢復一些元氣，
淺井卻意外身亡........

                             寧靜的內在暴力

在看這部電影時，即使當時還不知道北野武宣稱這是他最暴力的一部作品，
但我已深深震懾於本片鏡頭語言下極度內斂沈靜卻又具高度張力的隱性暴力。
那種暴力不是顯而易見的、張牙舞爪的、
或是讓觀眾看到一槍轟爆腦袋讓人腦漿四射血流成河那種快節奏動作片暴力；
而是在呈現那個最暴戾場景的之前與之後，
卻又刻意刪去那最重要一刻的聲音動作畫面場景，
於是觀眾必須極盡自己的想像力去補足這中間的留白，
而神經緊繃、而恐懼於那未曾呈現的空白～～～
在這應說而未說的部分，張力於是形成，而且戲劇性極為飽漲滿溢。
儘管這些場面常常沒有配樂、沒有多餘的言語也沒有特寫和戲劇化的表情，
但也正因如此，那種不知何時何方會突然襲來什麼的寧靜氣氛，更詭譎異常。

這種寧靜的內在暴力也發生在這三段愛情裡。
佐和子用自殺宣示自己絕對的愛。那種決絕，何嘗不是一種情感上的暴力？
松本對佐和子深感內疚，於是偷偷將佐和子帶出醫院，
並且將自己與佐和子以紅繩綁在一起，兩人從此不再分開，命運同體。
然而，這樣的羈絆，何嘗不也是一種執意操控對方的精神暴力？
黑道大哥的女友，數十年不曾間斷地做便當、等著男友，
雖然堅貞，卻也不曾妥協，這，這算不算也是一種精神暴力？
淺井為了能接近遭車禍毀容的偶像，不惜刺瞎自己的眼睛，
什麼樣的愛情能比這個更暴力？
有時候，暴力是這樣來自於內在，寧靜無聲，卻至死方休～～

其實，撇開這些內在的無形暴力，我非常喜歡這部電影的畫面。
極美的四季景致，春櫻～夏陽～秋楓～冬雪～～
尤其是那紅得像要燃燒起來的楓葉，滿山滿谷滿地，
那紅，艷得像是熾熱的血，
訴說著每一段愛情中那絕對而滿溢，卻也驚心動魄的熱情～

然而，在這些色彩極為飽和的畫面裡，
北野武的鏡頭語言卻又是極安靜極精鍊。
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節，
全都抽離了大動作、高分貝和高低起伏的情緒反應，對話也極精簡。
包括演員，縱使在最應該激動的時候，又或明明是椎心之痛，
表情動作及語氣幾乎都是平板低調到了極點，
彷彿文樂的人偶，即使內心波濤洶湧但永遠面無表情.....
菅野美穗在這部電影裡的演技真是讓我讚歎！
有機會看到這部作品的朋友，請千萬注意看美穗後來走路的姿態。
那木然的表情、空洞的眼神、僵硬的小碎步....
這不是文樂的人偶真人化了嗎？
在此極為鮮明的意象對比之下，
被一根紅繩束縛、命運被人操控的佐和子，不就是片頭我們所見的人偶嘛！

紅色在這部片裡，幾乎無處無時不在。
心智喪失的佐和子口中吹著童玩小紅球、總是追著大卡車的紅色車燈，
黑道大哥身旁總是穿著紅衣的小弟、昔日女友總是穿著一襲紅色洋裝，
當然，還有松本為佐和子繫上的那條紅繩......
北野武在這部電影裡佈下了許多這樣的紅色印記，
那紅色，或許是天真、純粹、熱情，但另一方面也是暗喻死亡的血吧？！
這是我自己的解釋～～

最後一定要提的是久石讓的配樂！
雖然曲子不多，總共只有五首，
但曲風帶著一絲詭譎、又有些幽怨，和悠遠，
寧靜中帶著晶瑩的透明感～～
非常能烘托整部電影，果真是大師出手，絕贊之作！

這部片子兩三年前我就看到有菜可買，
只不知現在是否絕版。
總之，這部電影完全對我的胃口，有興趣的人可以去找來看看喔！

註1：關於淨琉璃與文樂之間的關係，請點“這裡“，
     這篇文章有詳盡的解釋。
     又，我不知道這篇文章的正確性有多少，但看起來應該蠻正確的。

註2：對這種語彙極為精鍊的類型電影有興趣的朋友，
     歡迎參考拙作「安靜，極簡。就是“喜歡你“」，
     這是另一部我很喜歡、風格相近的電影作品。

Affordable Health Insur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