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日劇、過生活

（感謝緯來日本台在官網「日劇達人通信」專欄引用本文）

如果說，倉本聰的“溫柔時刻“是一杯香醇濃郁的咖啡，
那麼他的新作“拜啟，父親大人“就是一盞清淡有致的綠茶。
（緯來譯成「料亭小師傅」。哎哎～～完全走味的譯名！！
     真是糟蹋了一齣好戲啦！！！）
由於劇情穿插了不少喜劇效果和輕鬆情節，
它的節奏調性比“溫柔時刻“稍微輕快一些。
不過，比起那杯北海道森林之鐘裡溫暖人心的咖啡，
這東京老街區百年料亭的清茶，一樣有入口回甘之奇效，
在以為茶湯滑順入喉就已結束品茗之際，
回過神來那環繞舌根的清香，一樣帶著人回味一整天，餘韻繞樑～～～
 

                              世代交替的無奈

“拜啟，父親大人“這部作品透過小廚師田原一平的眼睛，
看著東京神樂坂老牌料亭“坂下“的沒落，
述說著腳本家倉本聰面對新舊世代的交替更迭之間，
那種難以言喻的感傷和唏噓....

神樂坂是東京市中心新宿區裡一個有著蜿蜒坡道的老街區。
由於歷史悠久，留有濃濃的江戶時代風味，
街道景觀帶著古舊市區特有的質樸和溫暖。
到處都小小窄窄的石塊路、捉迷藏橫丁裡特有的黑色木板圍牆，
在陽光的映照下，特別有視覺上的懷舊美感，引人發思古之幽情。
然而，隨著時代的不斷前進，
老街區終究要開始面臨都市更新壓力的進逼。
新型店家逐漸進駐，消費年齡層逐年下降，
傳統住戶和老店家在日漸不敵新世代不同品味的需求之下，
老店凋零的趨勢似乎難以避免。
創立於明治37年（西元1904年）的百年料亭坂下，
就是這波街區改建潮流下的犧牲品。

其實，倉本聰對於這樣的時代演進，
雖然感傷，但卻也抱持著豁達的態度。
透過坂下主廚龍師傅之口，
倉本聰不只一次傳達了雖然無奈但還是得接受的態度。
畢竟，每個人終有年華老去的時候，世代終究必須交棒。
坂下老夫人退居幕後，由女兒律子掌管坂下所有事務是如此；
龍師傅在老夫人被送進療養院的同一天決定正式退休，
由坂下的贅婿保師傅正式接掌廚房是如此；
坂下的小孫女繪理決定從高中休學，
專心學習藝伎，同時開始在阪下幫忙亦如是。

這是生命必然的循環。
逐漸消逝的世代固然令人遺憾，
但也有年輕的生命正要開展，走出屬於新世代自己的路....
這條人生路途，就彷如大自然的四時更迭，
縱使傷春悲秋感慨過往，
但時間也就在這樣的喟歎中，一點一滴地繼續往前走下去，
不曾為任何人停留。
要說這是大自然的無情嗎？
或者也許該說是無法留住時間的我們必須要學習適應生命每個階段的變化，
然後，學著豁達一些，就讓該過去的，過去吧～～～
緊握住在手中的，有時候還是該放手，
這樣才能讓生命得到新的開展吧～～～

話雖如此，然而親身經歷世代交替的過程，還是讓人唏噓不已。
少夫人律子接掌坂下後，面對逐年升高的銀貸壓力，
不得不大刀闊斧進行賣地改建的計畫。
老街區原本團結一致的抗爭改建行動因律子的決定而瓦解，
除了老鄰居們的一致責難，
老夫人受不了一輩子賴以維生的坂下料亭走向終點的無情轉變，
終至心神錯亂，最後被送進療養院終老晚年。
那過程，無情而殘酷，
那一幕幕的場景，看在我這個觀眾眼裡，
有著無盡的心疼，卻又是完全的理解～～

那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不得不然的改變。
傳統和現代這兩股力量不斷在神樂坂、在坂下衝撞拉扯。
老夫人和她的情人熊澤清次郎、還有龍師傅，以及坂下一班年長的常客，
走過曾經輝煌的過往，面對現代的環境改變，必然有不勝的眷戀和感歎。
有如坂下守護神角色的熊澤過世，預告了坂下時代即將走入歷史，
神樂坂的傳統力量正面臨崩解。
然而身處在現代的浪頭上，年輕一輩也有屬於他們自己的難處要面對。
少夫人律子和夫婿保師傅逐漸扛下經營坂下的重擔後，
發現時代正在將坂下、將老舊的神樂坂逐漸拋在後頭，
面臨銀根緊縮的現實壓力，賣地改建亦實有不得不然的必要。

龍師傅是看得最清楚的一個人。
他告訴一平，
他不知道時代變遷到底是好是壞，但這就是事實。
不管到哪裡都一樣，改變街道風貌的時刻已經來臨了。
老夫人放不掉往日美好的回憶，
但少夫人承受的是現實沈重的銀貸壓力，
雙方都沒有對錯，因為她們各自承受著不同的痛苦～～～

我覺得這段話是貫穿整齣戲時代變遷世代交替的主題。
面對無法回頭的歲月，面對不再屬於自己的世界，
我想，這或許也是倉本聰個人的心情吧～～
透過龍師傅這個角色，倉本聰提供了一個身為長者的風範 --
不管你喜不喜歡，這個世界就是會這樣一直往前走下去，
那麼年華老去的人，就適時放手吧～
接受自己日漸衰老的事實，然後，瀟灑地放手～
該是讓下一輩的人大展身手的時候，就大方退讓了吧～
屬於自己的時代終有過去的時候，這是大自然的必然定律，
苦苦緊抓著不放，只是苦了自己也苦了旁人......

當然，話是這麼說。
不過倉本聰對於新世代還是頗有微辭的。
年輕客人的不自重，讓一向穩重的龍師傅難得地發了脾氣，稍微動了拳腳；
老街區的新住戶不客氣地擅自指責老夫人隨意餵食流浪貓，弄髒了環境，
卻沒想到這是老住戶多年來的生活情趣......
這些情節對比前三集裡，年長者對於人際之間進退有據謙卑溫文，
（這部分請參考拙作“拜啟，父親大人“--人生場景篇“）
看得出來倉本聰其實還是有他在人情世故上一些溫和但堅定的看法和立場。
但他的筆調從未過火煽情，就是一如過往的作品風格，
淡淡地述說著人生無可避免的這些無奈。
卻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平和溫柔，
更對比出長者們面對時代過去的那份感傷和蒼涼～～

看著這齣戲，有許多時候，
我是這樣哽咽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看完一集的。
倉本聰厲害的地方在於，他的腳本從不讓人激動地大哭大笑，
但那道洞悉人生的眼神，溫暖而犀利，
讓觀眾含著淚、哽在喉頭，深深感動～～

 
                     溫情的故事、可愛的人物

其實，在這個有點心酸的主題之外，
這部“拜啟，父親大人“是很溫情、很可愛的小品。
（我可以說，這是用溫情來包裝滄桑的主題嗎？）
劇中的每個角色，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每個人都有鮮明立體的個性。
主要人物就不用說了，
老夫人夢子雖然是最年長的角色，卻有一顆天真活潑的心，
有時甚至還有點任性而為，真的像個少女般純真可愛。
主廚龍師傅是劇中最能知所進退的角色，
他彷彿是腳本家倉本聰的代言人般，
以沈穩持重的長者風範，排解紛爭教導後進，該退讓的時候決不戀棧，
宛如穩固坂下的一股重要力量。
少夫人律子是個很有型的角色，
她看似鐵面無情又個性衝動，但其實本質上卻是柔軟心腸的好人。
坂下的贅婿保師傅長年處在個性有稜有角的妻子身邊，心中備受壓抑，
隱忍神傷時，只能懷想輝煌的過去，暗自療傷。
而貫穿全劇的田原一平有著鄉下孩子的憨直靦腆，
他的初戀情懷配上那呆呆傻傻的樣子，真是超可愛！
見習生中川時夫的粗線條，總是扮演著感傷主題之外喜感調味料的角色，
還有那情竇初開的坂下千金繪理，明明外表看起來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
其實內心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孩。

啊～～我還很喜歡那個小配角鯊魚半，
（在這裡插個話，這個角色是不是就算神樂坂的角頭幫派，
  就像“水手服與機關槍“裡目黑組的那種作用啊？）
惡狠狠的外表下，其實還很鐵漢柔情，
在照顧坂下的家務事時，雖然衝動又莽撞，但也忠心耿耿得可愛！
還有坂下的女服務員澄子，明明平時就是溫婉冷靜的女子，
但是一喝醉酒，馬上變身成一頭猛獸，
不僅會當街對著電線杆練劈腿，還差點剝下一平的衣褲，來個大吃小！！
甚至就算是個小小跑龍套的咖啡館老板，
倉本聰也賦予他一個好好笑的怪癖，讓他一天到晚到處在媒體前搶鏡頭，
然後到了年末，還很心滿意足地整理著上過鏡頭的剪報，
彷彿蒐集珍貴的戰利品般得意。

每個角色都生動立體，一直就是倉本聰腳本的特色。
因為有這些彷彿都有著真實生命的人物，
所以再平凡的生活情節，都會因而充滿興味，讓人可以不斷回味。
我非常喜歡倉本聰在描寫這些人物時，溫柔、細膩又帶點幽默的筆觸，
表面看起來再壞的人，其實深究進去，也還都有可愛之處～～

這齣戲的每個演員也都好棒！
也許是因為角色夠立體，總覺得每個演員都像在演自己那般渾然天成。
八千草薰奶奶在這齣戲裡真是太太太可愛了。
這是我看過她演戲最有型的一次，
我想，能在這個年紀演到一個發揮度如此之大的角色，
她自己應該也很高興吧～
因為這個老夫人的角色不是刻板印象中的老人，
她遭遇喪夫之痛、面臨一生的事業基地即將消失，
雖然有沈重的本質在裡面，
但在此同時，她還是一個很有童心的老人，喜歡到處玩耍，
是個很有少女情懷的可愛奶奶。
以表演的發揮度而言，
如此重視老人角色的腳本恐怕即使在日本也不多見吧！

                          結語

劇情的調性調配得濃淡有致一直是倉本聰的拿手絕活。
一如“溫柔時刻“，
“拜啟，父親大人“其實也是一部有悲有喜有淚有笑的生活小品。
前一刻也許觀眾還在為舊世代的逐漸消逝而神傷不已，
但下一場戲年輕一輩的歡鬧拙笨卻又往往讓人忍俊不禁。
然而，這不就是我們在真實生活裡時常要同時面對的嗎？
不管是老夫人的黃昏人生，或是一平的青春心情，
倉本聰總是用他最細膩而睿智的觀察，傳達他的人生觀，
他用腳本告訴我們一種可能的生命態度，
說得不慍不火。

我非常非常喜歡這部作品不像結尾的結尾，斷句斷得剛剛好！
老夫人住進療養院那天，雖然不認識親人了，但所幸還保有開朗的心情；
龍師傅決定與老夫人同進退，告別坂下返鄉孝親養老。
坂下對面的老屋開始拆除了，轟隆作響的機具震得人心都揪在一起，
新舊世代的交替就在這一天全部上場。
然而，到了晚餐時間，雖然少了龍師傅坐鎮，坂下的廚房一樣忙碌熱鬧，
老一代全部退場了，
新生代正式接班了。
坂下也許再過一陣子就要正式歇業，
不過在此之前，
日子還是要繼續往前走。
這，就是尋常的人生，感傷之餘，還是要一天一天過下去，
這也許就是倉本聰筆下的人生觀了吧～～～

很喜歡片尾曲的黑白畫面。
那些照片拍得真有味道！淡而有味～～～
黑白照片更能凸顯人定在某個久遠時空的感覺，
那些劇中人物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
凝結在黑白光影之間，
彷彿隨著坂下的消失也一併留在那個時空裡，
讓看著這些影像的人很有緬懷過去的味道～～～
再搭配上後半部的片尾曲“手“那淡淡傷感的旋律，
真的很棒很棒！
每一集，我總要這樣看到最後，
才算是劃下一個完美的句點～～～～

最後，我還要特別推薦本劇的許多景物畫面。
神樂坂的街景、古老的房屋，
街貓、石塊路、小巷弄，
無論是在陽光下或月光裡，都極富韻味。
尤其是在除夕剛過、新年剛到的寺廟夜半敲鐘聲裡，
一長聲的鐘聲，迴盪在坂下空無一人的廚房、月光下乾淨空寂的長廊，
再一長聲鐘聲，回音裊繞在神樂坂難得寧靜的街道，
這些畫面伴著迎新送舊的一記記鐘聲，讓人格外感觸良深。
不用任何人物和對話，畫面自己就說了許多話～～～

看著這齣“拜啟，父親大人“，
也許是畫面場景的懷舊氣息，
也許是談到小人物的小小悲喜的那種細膩筆觸，
也許是談到年華流逝的淡淡感傷，
看著看著，於是讓我想起自己非常喜歡的小津安二郎的電影，
安靜～幽默～恬淡～質樸～～
還有一股揮之不去、面對歲月面對時代的悠悠感懷～～～
尤其兩者傳達的人生哲學，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彷彿在公元2007年的現在，意外與過世多年的小津邂逅，
看見這樣一部作品，格外觸動我的心弦。

這是日本上一代文人面對時代變動的共同心境嗎？
據說，倉本聰這次用三個月就完成了本劇的腳本，
據說，他是這麼說的：
「不趕快寫完，總覺得神樂坂舊有的一切會漸漸消失......」

很久沒有這麼希望大家都能去看看這樣一部作品了～～～
很高興在這裡鄭重推薦。

後記：

在這部戲播畢後沒兩個月，
我在工作上恰巧看到一則外電，
東京市長石原慎太郎考慮將歷史悠久、遠近馳名的東京築地市場那塊土地重新開發，
做更有效的空間利用。
看到這則新聞的當下，正值我在看“拜啟“之際，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劇中坂下廚師們每天清晨去採購食材的地點，
  應該就是位於神樂坂不遠的築地中央市場.....）
心裡想到的是，倉本聰爺爺說的那句話：
「不趕快寫完，總覺得神樂坂舊有的一切會漸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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