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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上篇[書摘:也許你該找人聊聊(上)

摘錄中的粗體字是書中原本就有特別標明的粗體字。
有換成其他顏色的文字則是我自己標列的重點。


「我想到一個滿有名的漫畫,」他開始說:「畫的是一個囚犯。他關在牢裡,
死命搖鐵窗,使盡吃奶的力氣想逃出去--可是他左右兩邊明明開著,沒有鐵窗
。」

他稍稍停頓,讓腦海裡的畫面更加生動。  

「這個囚犯其實只要巡巡牢房,就能找到出口,可是他瘋了似地猛搖鐵窗。
們大多數人都是如此。我們覺得自己完全困住了,囚禁在自己的情緒牢籠裡,
可是出口明明一直都在 -- 只要我們願意去看。

他再次停頓,讓最後一句話沉澱下來。只要我們願意去看。他用手在空中畫了
一個想像的監牢,邀我去看。

我別過視線,但感覺得到溫德爾盯著我看。

我長嘆一聲。好吧。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開始想像牢房。這裡空間窄小,黃褐色的牆斑駁陳舊。
我想像粗厚生鏽的鐵窗,想像自己身穿橘色囚衣,怒氣衝天猛搖鐵窗,求外面
的人放我出去。我想像自己關在狹小的牢房,裡頭空無一物,只有刺鼻的尿臊
味,以及黯淡無光、備受束縛的未來。我想像自己尖聲叫喊:「放我出去!
我!」想像自己驚慌失措地左顧右盼 -- 這才猛然看見左右兩邊都有出路。我發
現整個身體都起了反應,全身輕快,像是一千磅的擔子一下子沒了,我霎時領
悟:你是你自己的獄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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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睛看溫德爾。他挑挑右眉,像是在說:我知道 -- 你看到了。我看到你
看到了。

「繼續看。」他輕聲鼓勵。

我再次閉起眼睛:我在牢房裡走了幾步,然後朝出口走去。一開始有些猶豫不
決,但接近出口我就跑了起來。出了牢房,我的腳踏在實實在在的土地上,微
風輕拂皮膚,陽光溫暖臉龐。我自由了,我全力奔跑了一會兒,接著放慢腳步
,看看背後。沒有獄卒追來 -- 當然,因為本來就沒有獄卒!

大多數人尋求心理治療時覺得困住了,覺得陷在自己的思考、行為、婚姻、工
作、恐懼或過去之中,無法自拔。我們有時會以自我懲罰的敘事禁錮自己。
我們可以從兩套敘事中選擇一套相信(例如「我值得被愛」和「我不值得被愛
」),而兩套都有證據支持,我們往往會選擇讓自己感覺不好的那一個。為什
麼堅持要聽充滿雜訊的電台(「別人的人生都比我好」台、「我不信任別人」
台、「我沒救了」台),而不試著重新調整頻率?換個頻道。巡巡牢房。除了
自己之外,誰會阻止我們?

有出口的 -- 只要我們願意去看。竟然是漫畫教導了我人生的祕密。

我睜開眼睛,笑了。溫德爾也對著我笑。這是同謀之間的笑,它說:別被騙了
。雖然你好像有了驚天動地的突破,但這只是開始。我完全知道接下來會有什
麼挑戰,溫德爾也知道我知道,因為我們都知道另一件事:自由需要負責,而
大多數人心裡多少害怕責任。

待在牢裡感覺更安全嗎?我再次想像牢房和它的出口。一部分的我勸我留下,
另一部分的我叫我走。我選擇走。不過,在腦袋裡巡巡牢房是一回事,在現實
生活中尋找出路是另一回事。

「洞見是心理治療的安慰獎」,這是我最喜歡的心理治療業箴言,指的是你就
算聽過世上所有洞見,要是你回到現實世界時不做改變,洞見(和心理治療)
就一點用也沒有。洞見能讓你自問:這種事是我運氣不好碰上呢?還是我自找
的?答案會給你選擇,但怎麼選擇還是由你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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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種感覺:溫德爾早就準備好這個問題了,只是在等出手時機而已。心理師
總是在培養信任和碰觸問題之間權衡,讓病人不致一直受苦。我們從一開始就
既緩而急,慢慢釋放內容,加速建立關係,沿途隨策略播下種子。跟自然界一
樣,播種太早不會發芽,播種太晚雖然還是能生長,但你錯過了最肥沃的土地
。如果能在對的時間播種,種子就能充分吸收營養,生長茁壯,結實纍纍。我
們的工作是錯綜複雜的舞,在支持與刺激之間往復周旋。  



我了解他的挫折。在電影裡,心理師閉口不言已經成了老橋段,可是人只有沉
默時能聽見內心的聲音。說話會讓人停在大腦層次,安安穩穩閃躲情緒。沉默
則像清垃圾,當你停止徒勞無益地拋話、拋話、再拋話,重要的東西會浮上表
面。當沉默成為共同的經驗,它甚至可以成為心理探索的金礦,讓病人察覺連
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想法和感受。我跟溫德爾的那次晤談就是這樣,從頭到尾
只是哭,幾乎沒講話。其實,沉默有時反而最能傳達強烈的喜悅。例如病人好
不容易得到升遷或訂婚,但找不出話來訴說她浩浩湯湯的感受,我們便沉默相
對,讓笑容說明一切。



例如有一次我講到男友一事件時抱怨:「這不公平!」溫德爾定定看著我,溫
和地說:「你聽起來跟我家十歲小朋友一樣。你為什麼認為人生應該是公平的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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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blog宣言:台灣是主權獨立的國家,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份,我支持台灣獨立(為何出現這段文:[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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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口中的「型」指的多半是吸引力,可能是外貌上的「型」,也可能是個性
上的「型」。可是,讓我們傾心的「型」的背後其實是熟悉感。父母脾氣大的
人往往選擇脾氣大的伴侶,父母酗酒的人常受愛喝酒的人吸引,父母木訥或好
批評的人容易愛上木訥或好批評的人 -- 這些都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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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人會這樣對待自己?因為「家」的感覺會形塑一個人的偏好,成年後的
渴求很難與童年時的經驗分開。所以弔詭的是:曾經被父母以某種方式傷害的
人,有時特別容易迷上與自己的父母有同樣特質的人。雖然剛認識對方時很難
看出這些特質,但潛意識自有調校精準的雷達系統,意識察覺不到。這些人並
不是想再次受到傷害,而是希望能控制童年時無能控制的情境。佛洛伊德稱之
為「強迫性重複」(repetition compulsion)。他們在潛意識裡想:跟相似、但
不一樣的人交往,也許能回去治好很久以前的那道傷。唯一的問題是:選擇
相似的伴侶不但很難達成這個目標,而且結果往往正好相反 -- 他們再次撕開
那道傷,甚至更加相信自己不值得被愛。 

當事人對此常常毫無所覺,夏綠蒂就是如此。她說她想交可靠又願意建立親密
關係的男友,但每次遇到她喜歡的型,都免不了一場混亂和挫敗。相反地,雖
然她最近認識一個很符合她交往條件的男性,約會完來晤談時卻說:「太可惜
了,但我們兩個就是擦不出火花。」對她的潛意識來說,對方情緒穩定反而顯
得格格不入。

心理師泰瑞.瑞爾(Terry Real)說過:長年積習是「我們內化的原生家庭」
,而這內化的原生家庭是「我們人際關係主題的曲目」。你不是非靠別人講出
自己的故事才能了解他們,因為他們一定會把自己的故事演給你看。病人經常
投射負面預期(negative expectations)到心理師身上,但如果心理師不符合這些
負面預期,這種與可靠而善意的人互動的「矯正性情緒經驗」(corrective
emotional experience)往往能改變病人,讓他們學到世界與他們的原生家庭並
一樣。如果夏綠蒂能好好跟我處理她對父母的複雜感受,她會逐漸受到不同類
型的人吸引,這個人或許能帶給她熟悉的經驗 -- 亦即她想在可靠、成熟、有
同理心的伴侶身上尋找的經驗。可是到目前為止,每當她認識可以交往、也可
能愛她的人,她的潛意識就把對方的穩定貶為「乏味」。她還是以為被愛的感
覺是焦慮,而非平靜。 


於是同樣的戲碼一再重演。同一種人,名字不同,結果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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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綠蒂認為自己是「業力引爆」,她好像每個星期都會出點事,交通違規、分
租問題等等。我一開始很同情她,試著幫一點忙,但我漸漸發現心理治療被擺
到一邊了。怎麼會這樣呢?夏綠蒂不斷把焦點挪到外在風波,讓自己不必面對
真正的問題 -- 內心問題。人生裡的「戲劇性事件」不論多不愉快,它們有時卻
是一種自我治療,一種迴避內在風暴、讓自己冷靜下來的方法。

夏綠蒂還在等我回答她怎麼處理報告的事,但從現在開始,她會發現我不會像
之前那樣有問必答。當心理師之後,我很驚訝有這麼多人想要我告訴他們該怎
麼做,好像我有正確答案,或是日常生活的一大堆決定有對或錯似的。我在檔
案旁邊貼了一個字:/。ultracrepidarianism/,意思是「習於對超出自身知識
或能力的事誇誇其談或亂給建議」。這是我對自己的提醒:身為治療師,我可
以了解病人,幫助他們想清楚自己想做什麼,但不能為他們做人生決定。

不過我剛開始時不是這樣,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必須提有益的(或我認
為有益的)建議,但我漸漸發現:人其實並不喜歡別人告訴自己該做什麼。沒
錯,他們也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你給建議,但你講了之後,就算他們一開
始感到鬆一口氣,後來還是會心生怨懟,即使問題順利解決也是一樣。因為說
到頭來,人還是想為自己的人生作主。也因為如此,小孩子總是吵著要自己做
決定(然後長大後又要我把這份自由拿走)。

病人有時以為心理師有答案,只是不告訴他們或瞞著他們而已。可是我們並沒
有吊人胃口。我們之所以不太願意給答案,一來是因為病人未必真的想聽,二
來是因為他們經常把聽到的話詮釋成另一種意思(於是我們在心裡大呼冤枉:
我從來沒建議你對你媽講那個!)。最重要的是,我們希望能支持病人獨立自
主。

可是等到自己進了溫德爾的諮商室,我把這些全都忘了,連執業幾年對給建議
這件事學到的經驗也忘個精光。我忘了病人提供的資訊往往已經被他們自己的
成見扭曲;忘了在扭曲漸漸減輕之後,他們說出的資訊也會改變;忘了他們真
正的難題可能完全是另一件事,而它目前尚未露出端倪;我忘了他們有時候是
要你支持特定選擇,而且這點在你們關係更深之後會更加明顯;我忘了病人希
望別人為他們做決定,這樣要是結果不如預期,他們就不必必負起責任。

.....
每個人心裡多少都會天人交戰:順著孩子還是依著大人?安全重要還是自由重
要?人不論落在光譜哪個位置,做決定時都是以兩件事為權衡基礎:恐懼和愛
。心理師的努力目標,就是教會你怎麼分辨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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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綠蒂講完故事已淚流滿面,這不像平時的她。她幾乎不曾流露真正的情緒,
她的表情、陳述和顧左右而言他都是面具。她並非刻意隱藏情緒,而是難以感
受情緒。這種情緒盲有個詞叫「述情障礙」(alexithymia)。她不知道自己
感受到的是什麼,也不會用言詞表達。

.....
有些時候,人之所以無法分辨自己的感受,是因為小時候被灌輸該忽視它們。
小孩子說:「我生氣了。」爸媽回:「什麼?這麼小的事也生氣?你玻璃心嗎
?」小孩子說:「我好難過。」爸媽說:「別難過了。欸?你看,有氣球耶!
」小孩子說:「我會怕。」爸媽說:「沒什麼好怕的。你是大孩子了。」問題
是,沒有人有辦法永遠封住深層的感受,它們總是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竄出
來 -- 例如看電視廣告的時候。

「我不知道那為什麼讓我這麼難過。」夏綠蒂講完汽車廣告後說。



我跟夏綠蒂談過三思而後行,做決定之前要預想後果,但我也明白這不只需要
理性而已。「強迫性重複(repetition compulsion)是頭恐怖的野獸。對夏
綠蒂來說,穩定和伴隨穩定而來的快樂並不值得信任,穩定讓她焦慮不安。為
什麼呢?如果你從小知道父親雖然關心你,但他天生愛玩,經常莫名其妙不見
人影,隔一陣子又跑回來,表現得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而且屢勸不改 -- 你
會相信快樂無常善變。如果你的母親長期憂鬱,可是有時候會突然振作,關心
起你的生活,表現得像其他小朋友的媽媽一樣,你會不敢感到快樂,因為你從
經驗得知這只是暫時的,遲早會化為烏有 -- 而且它的確轉眼成空,毫無例外 --
你會深信對穩定最好不要有什麼期待。所以,當候診室那傢伙主動撩你,管他
有女友還是已經分手,跟他「玩玩」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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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兼精神病學家歐文.亞隆(Irvin Yalom)常說:心理治療是了解自我的
存在主義式體驗,所以心理師是依照人而非問題調整治療方向。也許兩個病人
的問題一模一樣(例如不願在關係之中坦承自己的脆弱),但我們的治療方式
會因人而異。心理治療過程是極其個人化的,因為助人度過最深層的存在恐懼
-- 亞隆稱之為「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s)不可能套用同一種方式。

亞隆歸納的四個終極關懷是死亡、孤獨、自由和無意義。死亡是我們經常壓抑
的本能恐懼,而這種恐懼往往會隨年齡增長而提高。我們恐懼的不只是字面意
義的死亡,更是灰飛煙滅、蕩然無存,喪失最核心的身分認同,失去年輕又有
活力的自己。怎麼對抗這種恐懼呢?我們有時是拒絕長大,有時是故意自毀,
有時是直接了當否認死亡將臨。不過,亞隆在《存在心理治療》(Existential
Paychotherapy)裡也說:覺察死亡能讓我們活得更完整,而且焦慮不但不會
增加,還可以減少。

茱莉積極嘗試那些「瘋狂」的事就是絕佳例子。我踏上醫學懸疑之旅之前從沒
多想自己的死亡,就連開始四處求醫之後,與男友的新戀情也讓我可以轉移焦
點,迴避對職涯和人生可能灰飛煙滅的恐懼。不但如此,男友還化解了我對另
一個終極關懷的恐懼 -- 孤獨。單獨囚禁能把犯人逼瘋不是沒道理的。獨囚犯人
會產生幻覺、恐慌發作、出現強迫行為,變得偏執、絕望、難以專注,並產生
自殺念頭。獲釋之後,他們經常出現社交萎縮的後遺症,無法與人互動(其實
求快的生活方式已讓我們「要」得越來越多,卻越來越寂寞。更生人的社交
萎縮難題,或許只是現代社會通病的加強版而已)。

接著是第三個終極關懷:自由,以及自由帶給我們的一切存在難題。從表面上
看,我還煩惱不夠自由簡直可笑。畢竟溫德爾講過,只要我願意把牢房檢查一
番,一定能發現自由唾手可得。但實際上,人年紀越大,需要面對的限制也越
多。轉換跑道更難,適應新環境更難,重新與人結為連理也更難。他們的人生
幾乎定型,所以他們不時渴望年輕的自由。不過,年紀太小同樣自由受限。小
朋友一舉一動都得照著父母的規矩,他們只在一個面向上真正自由--情緒上。
小孩子至少有一段時間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發脾氣就發脾氣。他們可以
擁有遙不可及的夢想,可以毫不掩飾地表達慾望。但我呢?我跟很多同齡人一
樣,並不覺得自由,因為我們已經不再熟悉情緒自由。我來接受心理治療的目
的之一,就是讓自己在情緒上重拾自由。

從某種角度來看,與中年危機牽涉更深的是開放,而非封閉;是擴大,而非侷
限;是重生,而非死亡。溫德爾講過我希望有人救我,可是,他並不是來救我
或解決我問題的,而是來引導我面對人生原本的樣貌,讓我能掌握不確定中的
確定,但不以自毀為手段。

我開始領悟:不確定代表的其實不是失去希望,而是可能性。我不知道未來會
如何 -- 那人生不就潛力無窮,充滿驚喜?不論我有沒有生病、找不找得到伴侶
,時光都會流逝,所以我得好好想出怎麼運用我的生命。

換句話說,我得仔細思考第四個終極關懷:無意義。
 


永遠沒有答案,讓約翰深感痛苦。  

得不到答案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煎熬。不知道你的男友為什麼離開。不知道你的
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不知道你本來是不是救得了你兒子。在人生某個時刻,我
們都得接受自己找不出答案,或是有些事本來就沒有答案。有時候,我們永遠
無法得知原因何在。  



「刺激和回應之間有空間,空間裡是我們選擇回應方式的權力,回應方式裡有
我們的成長和自由。」



在我看來,麗塔目前對米隆的絕望與她以往的絕望有關,也因為這份絕望,她
很難享受人生中好的進展。她習慣從壞的方向看世界,結果對喜悅越來越陌生
。如果你已經習慣被拋棄,如果你已經知道別人讓你失望或拒絕你是什麼感覺
-- 沒錯,這種威覺並不好,但至少這不令你意外,你覺得自己掌握得了這個世
界的規則。可是你一旦踏入陌生領域 -- 例如跟覺得你迷人或有趣的人相處 -- 你
可能感到焦慮而茫然,熟悉的東西頓時不見了。你覺得無所適從、不知所措,
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你習慣的世界消失了,一切充滿不確定。你原先
所處的世界也許並沒有多好,甚至很糟,但你至少知道那裡有什麼(有失望、
混亂、孤獨、責罵等等)。

我跟麗塔聊過這些,也談過她一直多麼希望自己能被看見、能有人在乎,而現
在這些正在成真 -- 鄰居與她感情日深,有人想買她的作品,米隆也向她示愛。
這些人都喜歡她的陪伴,崇拜她,需要她,看見她 -- 可是,她似乎不能認同好
事正在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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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事情一定會變糟,是嗎?」我問。這種對快樂的非理性恐懼有個專有
名詞:「快樂恐懼症」(cherophobia,chero是希臘文的「喜悅」)。有快樂
恐懼症的人像不沾鍋,黏不住喜悅(可是他們對痛苦卻黏得死緊,像沒抹油的
鍋子)。受過創傷的人經常如此,以為災禍隨時可能降臨。他們就算遇到好事
也不會靠過去,反而變得過度警覺,總是在等壞事發生。這或許可以解釋麗塔
的一些行為,例如她為什麼明明知道身旁有盒新面紙,卻總是往包包裡掏面紙
-- 最好別習慣有滿滿一盒面紙等著你,別指望望親切的鄰居把你當家人,別以
為有人買你的藝術作品有什麼了不起,更別奢望你喜歡的人在YMCA停車場吻
你就代表他真心愛你。這位太太,你就別作夢了吧!一旦你過得太舒服,這些
東西就會咻地一聲消失。對麗塔來說,好事不值得喜悅,因為它是痛苦的前兆


麗塔看著我點點頭。「對,」她說:「事情一定會變糟。總是這樣。」
 
.......

「因為我活該。」她說。她活該一生不幸,因為她犯了一大堆錯 -- 毀了她四個
孩子的人生,不夠同情第二任丈夫的喪偶之痛,甚至連自己的人生都沒有過好
。最近閃現的幸福微光讓她恐懼,她覺得自己像是偷了中獎彩券的騙子。要是
這些新認識的人發現她的真面目,他們一定會嫌棄她,對她避之唯恐不及。
這個人噁心死了。就算她真的騙得了他們幾個月、幾年,甚至更久,在她的孩
子因她而不幸的時候,她怎麼有臉過得幸福?這樣還有天理嗎?鑄下大錯的人
有什麼資格被愛?

所以她沒指望了,她說。面紙在她手上揉成一團。發生的事太多,她犯的錯也
太多。



「原諒」這個課題幽微難解,道歉也是。道歉是為了讓自己釋懷,還是為了讓
對方好過一點?你是因為自己做錯事而道歉,還是你覺得自己的行為完全合理
,只是因為對方認為你應該道歉,所以你用道歉來安撫他?道歉是為了誰?

心理治療有個詞叫「被迫原諒」(forced forgiveness)。人有時候會覺得,不論
造成傷害的是性侵他們的父母、搶劫他們家的匪徒、還是殺了他們兒子的黑幫
,為了放下創傷,自己必須原諒對方。有些人可能出於好意對他們說:除非你
原諒,否則你會一直陷在憤怒裡。對某些人來說,原諒也許是強而有力的釋放
-- 你不寬貸惡行,但原諒做錯事的人,讓你自己能繼續走下去。可是常見得多
的情形是:我們感到有原諒對方的壓力,甚至以為自己要是無法原諒,一定是
出了什麼問題--不夠有智慧、不夠堅強、或是不夠有同情心。

我的想法是:我們可以同情對方,但不原諒。繼續往前走的方法很多,而假裝
特定方法對自己有效並不管用。


生命中有太多沒有答案的事,我必須學會接受無法掌握自己的未來,學會排遣
煩惱,學會活在當下這不能只是給茱莉的建議,現在,我得服下自己開出的
藥方。  

「越能坦然面對自己的脆弱,就越不容易害怕。」溫德爾這樣講過。

人年輕時不太會這樣看待人生。年輕時,我們常常以為事情是開始、中途,然
後得到某種解決。可是在人生路上走到某個時候 --也許就是走到中途的時候吧
-- 我們會發現:每一個人都有無可奈何的事,解決不了也得了。我們能做的是
找出它們的意義,與它們共處。雖然我沒辦法留住時光,只能眼睜睜看它流逝
,但另一件事也是真的:我的病讓我更清楚什麼才是重要的。因為這樣,我決
定不硬著頭皮寫快樂書;因為這樣,我再次開始戀情;因為這樣,我開始用我
從前沒能做到的寬容傾聽我媽媽;因為這樣,我讓溫德爾協助我反省親子互動
,檢視我作為母親帶給札克的影響。我現在會牢牢記得:愛人與被愛不可能不
冒失去的風險,而認清這點和為此恐懼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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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她講了我會對每個害怕在感情裡受傷的人 -- 換句話說,每一個活人-- 講的
話:不論兩個人關係多好,有時候你就是會受傷;不論你多愛一個人,有時候
你就是會傷到對方。不是因為你想傷人,而是因為你是人,你無可避免會傷到
伴侶、父母、子女或摯友 -- 而他們也會傷到你 -- 因為追求親密就是會受傷。  

不過,我繼續說,愛的親密關係的美好之處,就是它有彌補空間,心理師把這
個過程稱做「破裂與修復」(rupture and repair)。如果你的父母懂得承認錯誤
、為錯誤負責,也從小教你承認錯誤並從中學習,那麼在你成年之後,你不會
覺得人際摩擦是天崩地裂的事。然而,如果你童年經歷的裂痕沒能得到善意修
復,你恐怕得多多練習才能忍受衝突,才能不再認為每次齟齬都代表關係結束
,並且相信即使關係失敗,你還是可以復原,還是可以自我修復,還是可以度
過破裂的關,還是可以再建立一段同樣也有破裂與修復的關係。雖然用這種方
式敞開自自己、卸下防備並不理想,但你若想品嘗親密關係的果實,就不能迴
避這項功課。



58 逗點 A Pause in the Conversation

心理諮商最奇怪的部分是:它是圍繞著結束來安排的。心理師和病人一開始就
知道彼此相處時間有限,而「成功」代表的是病人達成目標,離開諮商。每個
人的目標都不一樣,心理師會先跟病人談他們目標是什麼。減輕焦慮?改善關
係?還是對自己別那麼嚴苛?什麼時候結束則取決於病人。  

在最好的情況,結束諮商感覺是有機的。也許還有更多事要做,但我們已做得
夠多。病人覺得好多了 -- 變得更堅韌、更靈活,更能在日常生活中多所嘗試。
我們協助病人聽見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問的問題:我是什麼樣的人?我想要
什麼?我需要面對什麼?

不過,拒絕承認心理治療也是與人建立深厚關係、然後道別,似乎痴了點。

我們有時候能得知諮商之後的事(如果病人後來又來找我們晤談的話),但另
一些時候,我們只能好奇:他們現在好嗎?奧斯丁現在快四十歲了吧?他從離
婚、出櫃的壓力中走出來了嗎?珍妮罹患阿茲海默症的先生還活著嗎?史蒂芬
妮的婚姻有維持住嗎?很多故事沒有結束,很多人我雖然會想起,卻再也不會
見面。

「你會想起我嗎?」茱莉常這樣問。不過,遭遇跟她不一樣的人其實也會問這
個問題。

今天是我向溫德爾道別的日子。雖然我們已經討論道別好幾個星期,但真正到
了這一天,我反而不知如何道謝。我實習時學到一課:當病人向你道謝,應該
讓他們知道他們自己功勞很大。

都是靠你自己,我們通常會說,我只是從旁引導而已。某種意義上這的確沒錯
-- 從撥電話約診、決定接受諮商,到每個星期試著面對考驗,全都不是別人能
代勞的事。

可是我們還學過另一課 -- 只不過我們要到談過成千上萬個小時之後,才能真正
領悟 -- 人是在與他人的連結裡成長的。每一個人都必須聽進別人對著你說:
相信你。我看得見你可能還沒看見的可能性。我認為不一樣的事會以某種形式
出現。在心理諮商裡,我們是這樣說的:我們來修訂你的故事。
....

心理師的工作就是這麼細膩。溫德爾和我既要處理我的悲傷,也要讓我看見自
己困在哪裡。我們是一起做到的 -- 不都靠我。心理諮商只有雙方合作才能發揮
效果。

沒有人會救你,溫德爾對我這樣講過。他沒有救我,但他幫助我救了自己。



我的小小心得文:[閱讀:也許你該找人聊聊



本書全名:

也許你該找人聊聊:一個諮商心理師與她的心理師,以及我們的生活(讀冊網頁

作者:蘿蕊・葛利布

譯者:朱怡康

出版社:行路出版

出版日期:2020-04-01

 

(本文照片皆取自pexels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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